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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 | 浮生 · 杨敏安

2017-07-25 任晓雯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21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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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季春,空气清透,弹格路的石缝绿了。梧桐新芽宛若婴儿手掌,沿街招摇。杨敏安登上楼顶,挥舞晾衣叉,感觉过节一般。

“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学校放假十天,命每人上缴老鼠尾巴十条、麻雀脚爪十对、蝇蚊全尸各一百。九岁半的杨敏安,伙着双胞胎弟弟杨敏泰,拿药条粘光公厕苍蝇。帮母亲把水泥糊灌入鼠洞。消灭蚊子的滴滴涕,要用嘴巴吹出喷雾,父亲不让碰,说危险。给了两只锅盖,一根晾衣叉,让弟兄俩赶麻雀。

楼顶挤满人。鞭炮、旗布、扫帚、毛巾、面盆、锣鼓。杨敏泰咣咣敲锅盖。杨敏安磨住个小年轻,借气枪玩。学了样,唇间嘬弄铅弹,双手摩拭枪管。上膛时,保险失效,压气杠杆骤然回位。他的左手食指,被弹得甲面崩裂。啊呀摔下楼去。

杨敏安多处骨折,腓神经受损。愈后脚掌不平,踮足而行,跟骨日夜疼痛。他不再与弟弟一起上学。未曙而出,垂暮方归。就着光色昏昧,独自瘸瘸拐拐地走。他听不得“腿”字。继而“脚”“裤”“袜”等,皆成禁忌。豁到一耳,就赪红了脸,狠掐自己大腿。某次,杨敏泰见他吃力,上前扶掖,被他打一拳。另次,他见同学遥遥窃语,疑似嘲讽自己,便拿弹弓射他们。再次,他读着报纸,蓦地趴软在地。经母亲再三诘问,泣道:“怎么麻雀又不算四害了,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十八岁上,杨敏安比弟弟矮一截,肩膀也窄,衬得脑袋奇大。仿佛扇上一掌,整个人会风向标似的,滴溜转起来。停课闹革命后,当了逍遥派。家中藏书翻熟,又去撬校图书馆门。管理员怜他蹇跛,口头警告作罢。

杨敏泰道:“看书有啥用。听毛主席话,革命去。”

杨敏安道:“瞧你,听风就是雨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杨敏泰乜斜他的腿,不语。

杨敏安耳尖一颤,额角青筋蚓起,推搡道:“你多有出息,还来可怜我。”

自此兄弟殊道。杨敏泰领了红袖章和盖戳的学生证,到处搭乘免 49 31094 49 15288 0 0 2158 0 0:00:14 0:00:07 0:00:07 3393公交,宣传毛泽东思想。又全国串联。再报名去西双版纳。临行跑到派出所,改名杨爱彪。继而从云南来信,宣称再次改名,叫杨卫东。

杨敏安愈发窝缩起来。读书、昏睡、发怔。配了赛璐珞眼镜。看人也跟看书似的,脖颈前抻,眉眼皱紧。他用鞋盒养过一只麻雀。喂食小米粥和熟蛋黄。旬余,将它抠了眼睛,烧了羽毛,扔在畚箕里。还常半夜摸黑而起,站到床边,默默看父母睡觉。母亲让他服用硃砂安神丸。他说:“早点翘辫子才好。混吃等死的,也没个尽头。”

逾数年,杨卫东顶替回城。杨敏安不肯同去接火车。向晚,过道喧哗。他从书页上匀出一眼,见两位老人,拥着个面皮焦黄的乡下人进来。啊呀一声,“杨敏泰,你从垃圾堆钻出来的吗。”湿了眼睛,相顾握手。握得手背一条白,一条红。

半年后,杨敏安进遵利金属制品厂,手工装配钉书机。员工多为残疾,也有家庭妇女。忽闻恢复高考。他心念大动,又怕落败见笑。偷偷买了书,想先温习几年。一日,同事凑来问:“看的啥玩意。”他夺回书本,“关你屁事。”同事哼道:“算你识字比我多。还不跟我一样,在街道工厂当个下等人。”

杨敏安觳觫,说不出话。裁了一条纸,写“虎落平原被犬欺”,夹在书中。决定当年就报名。在单位盖过章,瞬即全厂皆知,纷纷道:“杨敏安想要跳龙门啦。”更或模仿他快走的样子,一扑一纵。

杨卫东帮他抢购数理化自学丛书,在新华书店门口通宵排队。临考前十余天,杨敏安开始失眠。母亲彻夜坐守,用冷毛巾给他敷额。考试当日,父亲租了机动三轮车送他。杨敏安捽住他道:“求你别走,我不考了。”父亲给他买了汽水,抹好风油精,搀至门口。

杨敏安考到二百七十分。因身体残疾,未被录取。他病过一场,给“伟大领袖邓小平同志”写信。自述是为国家利益而残,希望国家给个机会,让他发光发热。落款为“身残志坚的忠诚战士小杨”。寄出后,天天丧魂似的,往来于邮局和弄口传呼电话亭。母亲说:“领导人太忙,立时三刻回不了信,”又说,“除了考试,别的大事也重要。你弟媳都快生孩子了。”

杨敏安道:“猪猡活一辈子,就为吃喝下仔。我又不是猪。”抵不住母亲哀求,相过几回亲。一次,女方智障,不停痴笑。他戳着筷头道:“你们给我介绍的,不是老寡妇,就是缺胳膊少腿。现在索性塞来个白痴。难道我是废品回收站吗。”满座震惊。痴姑娘嘴唇抖抖,倏然落泪。杨敏安动摇了。事后对母亲说:“再给我三年,不行就娶她。”

两年后,英语列入高考科目。杨敏安只学过俄语。买了教材,跟着电台,从ABC补起。忽一日,将收音机撩在地上,“现在记忆力变差了。”父亲道:“早让你别学,学了也没用。你是残疾人,要认命。”即刻懊悔言重。捡起收音机,帮儿子调到《业余英语广播讲座》,故意滋滋开响。杨敏安推开道:“你说得对,我再也不学了。”

母亲即刻扎起教材送人。拎了苹果和麦乳精,上痴姑娘家定亲。请人打好五斗橱和夜壶箱,添置一台水仙牌洗衣机。领过证,没摆喜酒,草草搬作一处。婚后,杨敏安不与妻子说话。时或枯坐桌前,腾着双手,似读一本看不见的书。

过半年,看新闻,说高考录取体检放宽。杨敏安赶去区教育部确认,又梦游似地回家。见了妻子,撩手一掌,“都怪你,毁我前程。”到厂里兜兜转,逮人便说:“我向邓小平上书,建议改革高考制度。他采纳了,也不早点回信告诉我,太不够意思。”众人笑他脑子坏脱,又道:“反正讨了一只戆女人。一疯对一戆,正正好。”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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