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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 | 除了我之外,这世上不可有人再爱你

2017-07-23

作者 黄孝阳

本       文       约       43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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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 舍


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长大后变成有钱人了,非常有钱。做过许多好事,多如恒河之沙。

有一天,他不做了,反而开始报复起那些曾亏欠过他的人。哪怕是睚眦之怨,也不放过。当然,因为有钱,他的报复来得隐秘而凶猛。许多人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妻离子散,家破——他在“人亡”前画了条休止线。

他母亲实在看不过眼,就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下三分给子孙。

他说,一个也不宽恕。

他母亲说,那你又打算怎样报复我?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里来的,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气。

现在就是我对你的报复。他漫不经心地说,漫不经心地把手中饵食抛给池中游鱼。

母亲大恸,伤心而去。

几个月后他死了,是晚期肺癌。临终前,他托人把母亲叫到病床边,把他所报复过的人的名单递过去。母亲不解,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你可以拿着我的钱去施舍他们了。但要记住两个关键词:一是适度,二是不定期。碗米恩,斗米仇。施舍是一门技术,还是一种艺术。”他干巴巴地说道,“他们会把你当成菩萨的。”

母亲再问,他就不再吭声了。

他没有告诉母亲的是:在他生而为人的几十年里,在这些短促又匆忙的光阴流水里,唯有报复之心袭来的时候,他才偶尔能感受到幸福,一种比劳累一天后再洗个热水澡还要奇妙的感受。是体内所有细胞的震颤,是多巴胺的尖叫。

“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他朝这个越来越乏味的世界扮了一个鬼脸。

他知道,说到底,所谓报复,只是他对自己的施舍。


遗 愿


一个死刑犯,倒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就是替父报仇,杀了当地一个牛二式的痞子。杀人偿命,哪怕是在那个公检法被砸烂取消的文革时期,死刑犯对此也无异议。

还是出了一点岔子。有一天,监狱的门被一群造反派打开,一群面目稚嫩的孩子冲进来,打倒所有的管教干部,宣布犯人无罪,并号召大家加入他们的队伍,去誓死捍卫毛主席。

这很荒谬。他想。自己一个死刑犯怎么有资格去誓死捍卫毛主席呢。

他离开闹哄哄的人群,独自踏上漫漫漂泊之路。在那时,他这种人有个称谓,叫“盲流”,是要被各级地方政府堵截、收容、遣返的。有许多人就饿死在收容站。

他往深山里走。他做好去山里面当野人的准备。老天爷可能是想补偿他这些年受过的苦。在冬日午后刺眼的阳光里,他碰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受的是枪伤,躺在树阴下的石头边。

石头很大,男人蜷缩成一小团,在颤抖,嘴里有很细弱的声音。

他凑过耳朵。男人是渴了,是想喝水。

他去溪流舀了水给这个要死的人喝,等男人喝完了,问他有什么遗愿。

男人不吭声,眼眶是湿的。他就开始扒男人的军装。他身上的衣服太破了。去深山的路还有很长一段。天气又冷。扒完后,他又把自己换下的衣服给男人盖上,打算拔脚走。

男人喊住他,用断断续续的语气说:你是好人。我想求你件事。我怀里有封介绍信。你就用我的身份去前面那个镇子。每隔半年,你给这个地址写封信报声平安就行。

他答应了,等男人咽气后埋了男人,就葬在石头下,再冒名顶替在前面那个镇子里待了下来。每隔半年,按男人说的地址寄去一封信。

这样过了数年,文革结束。一个大胸女人突然来到他面前,还牵着一个孩子,说是他的妻子。她认错人了,不过没关系,在他心里,她早就是他的妻子了。他把女人领回家。

他知道她知道他不是她真正的丈夫。他还知道她知道他知道。

他们又生了三个孩子。日子波澜不惊,岁月安稳静好。又过了一些年,孩子们长大了,个个都有出息,远走高飞了。他们都老了。

她病了。临死前,她问他:是你杀了他吗?

他说,我没有。他看着她的眼睛,把那天午后发生的事细细讲了一遍。

她嘎嘎地笑起来,说:其实就算是你杀的他,我也是高兴的。能把你送到我面前,这是他唯一为我做过的好事。当然,现在这样就更好了。

她死了没多久,他也跟着去了。他们的孩子为他们俩举行了一个风光大葬。

他给孩子们提出的唯一一个遗愿是,把那个埋在石头边上的男人也挖出来,与自己一起烧成灰,就埋在女人坟边。他没有解释原因,这是没有必要的。


河 对 岸


两个男人在河边,种种愁苦烦闷。

起因是他们都爱上了河对岸的那个女孩。但女孩让他们分别回答一个问题。是一道选择题。谁选对了,她就从河对面过来投入谁的怀里。

第一句话是,“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他也能爱你。”

第二句话是,“我爱你,除了我之外,这世上不可有人再爱你。”

第三句话是,“我爱你,世间万物都是你。”

毫无疑问,这是两个聪明的男人,他们第一时间就察觉到这三句话内部所隐含着的某种可疑气息。正是因为这种气息的作祟,两个男人才会如此犹豫。

他们想了很久,又讨论了很久,其间还争执动起过手,眼看着长河落日圆,他们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如果女孩所言非虚的话,再过几分钟她就要消失。是彻底的消失,肉体分解成原子,灵魂回归于虚无——因为她来自于遥远的人马座星系。在她那个星球上的人,是以爱为生命能量的。

爱一旦枯竭,人即枯萎。

河对岸有黑压压的鸟群。女孩在鸟群中央。

“是时候做一个决断。你,或者我。咱们不决斗,也不必互相谦让。就抛硬币。让仁慈的上帝决定我们的爱。硬币正面朝上,我留下;反之,你留下。”他们中的一个男人焦急地说。另一个男人点头同意。他们向各自的神祈祷,再手握着手,共同向高空抛出硬币——感谢主,硬币没有凭空消失,服从了地心引力的支配,旋转数圈后乖乖落地躺下,也没有掉进某条缝隙或某个树洞里。

结果显而易见。

失败的男人极有绅士风度地祝福了对手,朝河对岸挥了一下手,骑马离开,神情悲伤又不无沮丧。一路上,他不断低头,细细品味这两种复杂的情绪,犹如“猛虎低嗅蔷薇”,在这短暂的一刻,他相信自己已被某个伟大诗人的灵魂附体。

赢得这场胜利的男人开始朝河对岸喊叫起来。

“亲爱的,快过来。我爱你。”他喊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河水也开始迅猛上涨。

可这种喊叫又有什么用呢?

河对岸早已经是空空荡荡,连鸟都没一只。

河对岸在这个男人惊惶失措的喊叫声里,不断远去。


蚁 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星球的所有人不再思考(也许是出于对上帝的敬畏),每日早出晚归,为稻粱谋,为繁衍交配,就跟木偶人一样。

一个木偶师,在经历过一场漫长艰辛的旅程后,来到这个神奇的星球,很快便发现这个诡异的事实。这令他狂喜。没多久,也没有耗去太多的心力,他就成了这里的国王,拥有了一群最不畏死的战士,最美丽的女子。

他还生了一大堆孩子。可令他诧异的是,尽管他谆谆善诱,恨不得把自己前半生的知识都塞入孩子们的脑袋,他们仍然学不会独立思考。这是为什么?

国王深感困惑。他开始向上帝祈祷。上帝没有给他回音。

国王终于厌倦这个星球上的一切,在胡子发白的那天,他选择离开,又重新成为一个漂泊四海的木偶师。

很多年以后,他在宇宙尽头的一间小餐馆,对人提及这场往事。一个虬髯汉哈哈大笑,端着一杯最烈的酒过来,回答了他的困惑。

那个星球上的一切,皆是虬髯汉的设计。他撰写了“人之三律令”,把这三条律令直接写入那个星球人的DNA结构,第一条即是不思考。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当人放弃了思考后,他们所可能的进化或者退化。

“你猜,他们现在拥有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虬髯汉朝木偶师眨眨眼。

木偶师摇摇头。

“蚁群。完美的蚁群。”虬髯汉大笑出声,随手点开一个视频,“直到今天,我才确信:这个宇宙里的蚁群皆根源于这样一个奇妙的设计。而我并不是第一个有这个想法的人。”


虚 拟 现 实


我们知道他,以他为人生偶像。

这年头的有钱人很多,像他这样白手起家,没有财富原罪的不多。

这年头娶漂亮女人的男人很多,像他这样家庭幸福的不多。

他还是一本百万畅销书的作者,几项虚拟现实技术全球专利的拥有者,三所常春藤名校的客座教授,若干个慈善事业的发起人,数次国际钢琴大赛的获奖者……

我们从百度上搜索出他的人生履历,打印张贴在店门口招徕生意。我们这家二层楼的店铺是他的出生地。尽管他四十多年前就已离开,但这是我们的骄傲。许多游客也因此慕名而来。

感谢他,让我们生意兴隆。

我们总暗暗盼着他重游旧地,哪怕只是走进来喝一杯咖啡也是好的。

我们热爱他,虽然从未见过他的真人。

所以他真的来到我们店里时,我们慌了神,七嘴八舌,向他推荐我们所能提供的服务项目,一直说了十几分钟,才不约而同地闭上嘴。我们为自己的愚蠢哑然失笑。像他这种人又怎么会需要我们所能提供的服务?我们这家店不过是一些人生失败者暂时逃离真实生活的慰藉之所。而这还得感谢他所创造的虚拟现实技术。

“我想买一个梦。”他说,嗓音嘶哑。

我们吓着了。这才发现他的样子有点疲惫。他已拥有了凡人所能梦想的一切。他更是这项生意的发明者,我们能卖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梦呢?所有的梦,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想必也都被他梦过。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梦?”我们小心翼翼地说。

“随便,只要是梦就好。”他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们中的一个鼓起勇气问道,“先生,请原谅我这样鲁莽的提问。在你临海而建的豪宅里,已经有这个世界上最尖端的免穿戴VR定制设备,它们可以随时无线接驳你的大脑神经……只要你愿意。我在《人物》专访上看到过的。”

“不。不是那些东西。”他咳嗽起来,努力让脸上不露出失望之色,“我说的梦,不是由那些技术所提供的沉浸感。而是指一个人睡着后会梦见的。我的意思是说,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在睡眠时,所产生想象的影像、声音、思考或感觉,恩,一种不自觉的虚拟意识。”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提高了音量。似乎有点奇怪我们的智商,又补充道,“虚拟现实是一种自觉的虚拟意识,两者有区别。唉,我知道你们这里也不可能有,我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打扰了。”

他转身走了。我们面面相觑。突然,我们都有点可怜起来这个男人来。


杰 作


一个女人去美术馆参观一个当代雕塑展。看着看着,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就靠着墙壁坐下,是脑梗。她死掉了,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

熙熙攘攘的人流从她身边经过。世界与她死之前没有两样。

偶尔数人停下脚,端详她昙花一样的寂静面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一个梳着小辫子的青年男子发现了她。

好像是被雷劈了,人懵逼了。不多时,青年男子已咬破自己的嘴唇。

“既生瑜,何生亮。”青年男子长叹,心里舟起如簸,摘下墙壁上挂着的防火斧,快步走进展厅深处,把一尊被人围观的裸女雕塑砸碎。整个过程还没有十秒钟。

警报器发出尖叫与蓝光。人们吓了一跳。

有眼尖的观众喊出这个男子的名字。是这座被砸碎的雕像的作者,近年最红的青年艺术家,据说他的一件作品在佳士得拍卖会上已喊价千万。

人们瞠目结舌。

赶来的馆长挠起头,拿不准主意是立刻吩咐保安将其擒拿捕获,还是一脸谄媚走上前让男子签一份两个雕像的合同以为赔偿。

男子的脸上半白半青,手猛地指向那个蜷曲在墙角死去的女人,一声大吼,“看,那才是杰作,真正的杰作。”

在他手指的方向,女人已枯萎。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46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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