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欣宇 | 朱棣和喇嘛合演双簧：看不见的黑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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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6年的一天，朱棣坐在南京皇宫的大殿里，急迫地等着一个人。
这一年是永乐四年。这四年里，虽说朱允炆暂时找不到了，但他还是忐忑不安，觉着南京上空冤气太重，不如回老宅子，反正那年头儿还没有雾霾。北京新城建设筹备委员会开展工作了，可搬家毕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再说，那也堵不住皇位不正的悠悠之口。
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搞个万国来朝啊。
于是，下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1405年，郑和下西洋，同年，明朝重置市舶司，接待各国来使。
好像还少点儿啥。
少的那样东西，要等这个人带来。
这个人叫侯显，藏族人，小时候当过和尚，年轻时随军当了马夫，在将军战死的情况下，他指挥军队继续战斗，竟然还打赢了。此后他还给郑和当过二副，是个外交家兼航海家，《明史》中评价他“劳绩与郑和亚”。但他此时的身份，是司礼监少监。
当过和尚的藏族太监，其身份职务是可以做点儿事的。在领导需要的时候，侯显又成为了统战专家和少数民族事务政治家。他给朱棣带来了喜讯：那个人来了。
朱棣真正等的人不是侯显，而是他请来的那个人：明朝人叫他哈立麻，这一年23岁。
史籍记载，朱棣在做燕王时就听说哈立麻“道行卓异”“善幻化”，早想见一面。但我认为未必属实。因为只有侯显才能真正说清楚哈立麻有多牛逼，作为曾经的藏族和尚，他应该在请哈立麻之前详细介绍：这是噶玛噶举黑帽系第五世活佛。
如果看懂了下面的故事，我们就知道侯显有多重要了，所有的细节都藏着他的身影。
僧俗双簧峰会在热情友好的氛围中开始了，朱棣明知故问：“你们黑帽系这个名字，到底啥意思？”
哈立麻笑而不语，伸出一只讳莫如深的指头，虚空一点，指向了自己的脑袋。
朱棣眯缝着眼睛看着，忽然眼中绽放神采，惊喜道：“我看到了。”
看到啥了？
噶玛噶举由都松钦巴（1110～1193）创建，1256年，噶玛噶举僧人拔西却吉（1204～1283）受元宪宗赏赐黑色僧帽一顶和金印一颗，并被钦定为都松钦巴转世。拔希却吉追认都松钦巴为第一世活佛，称自己是第二世。这就是黑帽系的来源，也是藏传佛教活佛转世制度的开端。
但是，黑帽的来源还有一种佛教化的书写：十万空行母用自己的头发编成了黑色金刚宝冠，戴在了都松钦巴的头上，并永远随着转世戴在黑帽系活佛的头顶。
哈立麻头上就戴着这顶神奇的宝冠。只不过，正常人类都看不见。
朱棣也看不见，但他不能说。
1402年他刚从侄子手里抢来了皇位，此时说没看到黑色宝冠，岂不是说明自己肉眼凡胎，进而承认自己并非真命天子？
所以，朱棣只能十分肯定地说：看到了，呀，这真是顶绝妙的宝冠呀，我是真龙，能见到，可不能独美呀，也让臣民们见识一下吧。
朱棣还真能扯，用黄金珠宝给哈立麻打造了一顶帽子。不管你看着像不像，反正朱棣一口咬定这就是十万空行母编造的样式。你敢说不是吗？你说不是你看着了吗？只有真龙能看着的你也看着了，你想咋的？
把故事扯到这份儿上，朱棣并不自满，他隐约感觉还差点儿啥。他仔细地回忆着这场双簧戏的每一个细节，从哈立麻那有如神助的一指，到自己心领神会的碰瓷儿，所有的一切都没毛病。
但有瑕疵。
“有如神助”的意思是，哈立麻首先得是个神。朱棣想清楚了这一节后，反问了自己一句话：真龙天子，应该看到谁的帽子？空行母又应该给谁献帽子？
做戏做全套啊，朱棣决定再给哈立麻起个名字：德银协巴。
这个词是藏语汉译，意为：如来。
名字之外，德银协巴还有个封号：万行具足十方最胜圆觉妙智慧善普应佑国演教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太长，记这东西没啥用，我们知道它的简称就行了：“大宝法王”。
这个“领天下释教”、从此拥有教权的人，在南京灵谷寺给明太祖朱元璋做了法事。朱棣声称帝位是从太祖手中得来，侄子朱允炆那几年忽略不计。给明太祖做法事，摆明了德银协巴在利用教权给朱棣打场子。
故事讲完了，可我们未必讲清楚的是：皇权和教权，是谁先给谁的？
问朱棣：你的皇权是怎么巩固的？答曰：教权认可的。
问德银协巴：你的教权是谁给的？答曰：皇上圣明，封的。
没帽子啥事儿。
因为关键之处，根本就不是这顶并不存在的帽子，而是存在侯显这个人。
好多事儿，就是这么玩儿的，150年后，这招儿依然好使。
1578年初春的青海湖畔，又上演了一出双簧。这次没帽子啥事儿，充当道具的，是两个死人。
演戏的双方，一个是蒙古土默特部的首领俺答汗，一个是格鲁派的僧人索南嘉措。
雄霸一时的俺答汗是当时鞑靼蒙古的首领，他的发家史可以写一本书，如果简介的话，还得从鞑靼蒙古的“小王子”达延汗说起。
达延汗时代，鞑靼分为六个万户，左翼察哈尔、喀尔喀、乌梁海，右翼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大汗驻在察哈尔，统管左翼，右翼的事儿由“济农”管理。济农是个官职名，相当于副汗，当时的济农是达延汗的三儿子。
达延汗死的时候，大儿子早就挂了，大汗位子留给了大孙子。这事儿和朱元璋传位给朱允炆一样，叔叔朱棣是看不过眼的。三叔济农就很有想法，折腾了一下，却没搞成，很快也死了。
三叔济农的大儿子13岁，二儿子12岁。就是这个二儿子，35岁攻陷大同、太原，俘二十万人众、掠牲畜二百万头，43岁带兵打到北京安定门下搞出个庚戌之乱——他就是俺答汗。
俺答汗逐步吞并了鞑靼右翼，还把左翼的正牌察哈尔大汗撵到了辽河附近。事实上，他已经成为鞑靼蒙古左右两翼的盟主。
没点儿想法就太对不起自己了，更对不起曾经有过想法的济农老爹。
所以，俺答汗十分想见索南嘉措，因为他是格鲁派的当家人，哲蚌寺的第12任赤巴。俺答汗希望索南嘉措用教权给自己点个赞。
而索南嘉措也想见一见俺答汗，因为当时格鲁派势力很小，支持格鲁派的地方施主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他需要为教派找个大施主。
可是，西藏的教派去蒙古找施主，行吗？
这需要一个侯显那样的人作为编剧，设计台词。
青海湖畔，两人终于见面了。
俺答汗比较激动，聊着聊着，竟然休克了。半晌醒来，幽幽地说：“啊呀，我竟然回到七世前遛达了一圈，那时，我是薛禅汗，你是八思巴上师，你我结为福田施主，你为寺院开光祝赞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呀。”
索南嘉措微笑颔首，鼓励他台词背得不错。
可他没想到，俺答汗入戏太深，可能演嗨了，自己给自己加戏，说了句极富抒情色彩的句子：“而从那时到现在，我又在何处漂泊？”
我们有必要替编剧解释一下：薛禅汗就是忽必烈，八思巴是藏传佛教萨迦派的五祖，元代的第一任帝师，当时西藏的实际管理者。
俺答汗的台词听着复杂，说白了简单：我是忽必烈转世，你索南嘉措是八思巴转世。
藏族人未必喜欢外族势力，却可以接受忽必烈。索南嘉措很聪明地点赞，虽然没有说话，却用微笑告诉俺答汗：你这家伙爱是谁的转世，随你忽悠，我可以用宗教力量支持你做盟主，但交换条件是你必须像忽必烈一样让我做教主。
你敢当忽必烈，我就敢做八思巴。
索南嘉措默认了俺答汗的忽悠，便为自己寻求西藏以外的蒙古政治势力找到了足够的理由；而俺答汗把自己说成忽必烈转世，是在为自己成为蒙古大汗的合法身份找依据——这种追溯祖先的行为，是双方心照不宣的政治需求。
双簧演过之后，俺答汗赠给索南嘉措一个名号：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这就是“达赖喇嘛”名号的由来。索南嘉措将这名号追赠给前两代格鲁派领袖根敦珠巴、根敦嘉措，分别称他们为第一世达赖喇嘛和第二世达赖喇嘛，因而自己成为第三世达赖喇嘛。由此，达赖喇嘛世系形成。
1588年，索南嘉措圆寂在内蒙古。恰好，俺答汗的孙子媳妇生了个儿子。这个孩子，就是第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
那么，在第二段双簧故事里，谁是那个侯显呢？
不知道。历史故事往往就是这样，我们看到的，都是演员。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43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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