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任晓雯 | 浮生 · 谭惠英

2017-07-06 任晓雯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2000       字


阅       读       需       要


min


谭惠英是独养女儿,有过阿哥、阿姐、两个妹妹,先后夭亡了。奉贤泰日乡的男女暗地嘁测,说谭家沾了死人气,根脉弱。谭家世代是“望坟山”的。轮到谭根才时,东家到城里做生意,从祠堂边匀了几亩田,租与他种。谭根才卖完谷子,交掉租金,攒下七十六个洋钿,在坟山脚下承佃了八分地。

谭惠英随了父亲,干起农活来。满十三岁时,家里给她“做寿头”。父亲杀煮一只野狗,母亲下两锅山芋面,分与村邻吃。人客散尽后,谭根才提来一桶滚水,闭门上闩。谭张氏摁了女儿坐下,说:“今朝开始,你是大人了。隔壁三囡小你半岁,早就找好婆家。你这样大着个脚,是嫁不掉的。”谭惠英弹跳而起,径直往外窜。父亲捉她回来,绑在椅背上。母亲抓牢她的双脚,在水里烫得熟软,捞起一只,揩干,置于膝头,往趾缝里洒些明矾粉,拢着二趾、三趾、次小趾、末趾,往脚底心掰折。谭惠英又蹬又扭,连人带椅翻在地上,嗄哑道:“我也变小脚了,啥人相帮种地。”父亲在旁道:“慢着。”母亲手上一松。谭惠英又道:“家里刚刚多租了十亩地,索性全部我来种,种一辈子。”

谭惠英十九岁上,长得肩阔臀肥,腋窝肉一潽一潽。两只大扁脚横兜里一叉,整个人稳稳桩在田地上。某日,谭根才从邻村带来个男孩,找媒人相面测八字。谭惠英睃了一眼,见与自己年龄相若,脖颈细伶伶吊在领口上,支起一颗小圆脑袋,跟黄豆芽似的。谭惠英噗嗤发笑,那厢里耳廓一抖,细脖颈瞬即转红。

男孩入了赘,改姓换名为谭建平。成亲那日,他穿长衫,戴草帽,由媒人作陪,走过三里地,进得谭家来。谭家摆了十桌酒,吃喝到后夜。岳父母各给一块洋钿。他烫手似地捏住,“爹爹,姆妈,这真叫我难为情。”推让着,收下了。

婚后,谭惠英每日赶丈夫早起,铡牛草,畚牛粪。待到对过山脉轮廓隐绰绰扎出夜色,便催促他下地。谭建平忙到日头西昃,趟着两脚泥回家,扒拉几口稀饭,即又出门捉鱼。一次落了水,发起烧来。谭惠英詈骂他,见他落泪,便道:“哭个头,跟女人似的。”谭建平默然一晌,说:“你家做的好生意,两块洋钿买个长工。”“嘁,一块洋钿值三百铜板呢,你家里里外外,把屋头顶的麻雀屎算上,都没几个铜板。空着两只手,白白里讨了老婆,倒还委屈了。”

逾二年,谭惠英有孕,恰逢东洋人打来,乡人跑掉大半。堆满桌凳橱箧的板车,在村头纵七横八,交轧作堆。谭惠英说:“出门一里,不如家里。到外头也是饿死,索性待着,看鬼子拿我们怎样。”一天,谭建平忽从地里跑回家,拎了根柳条鞭,浑身觳觫不已。谭惠英再三诘问,才知他妈出事了,前日在灶上烧黄豆,香气勾来了东洋兵,她不舍得给,被一枪搠死。谭惠英想了想,说:“你妈也忒小气,命要紧还是黄豆要紧。”谭建平眦着眼,满眶的眼白,似要把黑眼乌珠推挤出来。

谭惠英临盆时,找不到接生婆。谭张氏拿了杀鱼剪刀,断开脐带,抹两把草木灰止血。旬余,婴儿肚脐出黄脓,隐有恶臭,继而双腿发紫,高烧而死。谭张氏给婴儿穿了小衣服,装在水桶里,欲出去埋掉。谭惠英拦下她,“小猢狲刚投胎就走,害我白辛苦,做啥还要浪费布头。”剥了小衣服,收好。母亲道:“你心肠忒硬了,比男人家的还硬。”

此后三年,谭惠英一年生一个,皆因脐带感染夭亡。生到第五个,谭张氏学了乖,敲掉一只新碗,拿碎片利口割脐带,这才保下孩子。谭惠英给他起名谭新官。新官三岁上,阿大阿奶(奉贤话里对爷爷奶奶的称呼)都走了。先是阿大,肺病不治。谭惠英用十几斗米,换了一副松木棺椁。尚在头七里,水牛突然发疯,冲过田畛,阿奶脚小跑不动,吃牛角一记顶,殒了性命。

请和尚做过道场,落下葬来,已是十月廿八,稻子不及收割。谭建平贱卖了二十只鸡,囤得一冬口粮。谭惠英朝他发火,“都怪你,管不住牛,害我没了妈,又折了鸡。”谭建平道:“耿牛发脾气,啥人拉得牢,你巴不得戳死的是我,对吧。”“窝囊废,你哪能不去死,到地底找你的小气鬼亲娘去。”

谭建平一掌掴去,谭惠英反抓他头发。两厢扭打,谭建平将妻子压在身下,拿胳膊肘碾压她的脸,“你个老屄,一直让着你,你倒以为我好吃吃。”见她不动弹了,便直了腰,抓了棉袄,奔出门去。

谭惠英晃散着头发,杵在门槛前,骂了一时辰。眼见鸦青色的天盖子,往坟山头罩下来。山顶十余尺高的柏树,遥若一排老人牙齿,将摇不摇的,掩着方格子似的祠堂。祠堂供有一排排金字雕龙红木牌位。谭惠英记得年幼时,曾被父母独留在那里厢。夜风挑弄树枝的唰唰声,令她几欲昏倒。她退回屋,上了闩,抱起儿子道:“你爸不会回来了。”谭新官被她双臂箍得气闷,刚想哭一哭,见母亲已经在哭,便惊得眼泪鼻涕全都缩回去。

月馀,谭建平归得家来。他瘦出一额皱纹,头发拖到颈窝上,粘成一簇簇。袄子里的棉花,这处那处扎出来,尽皆发了黑。谭惠英啊呀一声,嘴唇抖抖道:“讨饭瓜子,死回来啦。”把炭炉拎进屋,淘米上锅。谭建平佝在一边,缩手缩脚,觑着她的脸色。谭惠英道:“看啥看,我要吃掉你吗。”把饭在碗里夯实了,嘭地摆在桌上,睨了眼,看他吃。少后,问:“饱了吗。”摸摸他肚皮,手掌一折,将墙角扁担勾过来。谭建平背脊骨一激灵,手指头抓不住饭碗了。谭惠英把扁担在地上戳得笃笃响,“我暂时不打你,你给我好好睏一觉,明朝起来做生活。”



这是第 29 篇文章

- END -


 ©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