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 水中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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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我见了几位朋友,我貌似简单地说了一句“我们来做一个美的平台吧?”他们也都貌似简单地说“好”…现在骚客文艺上已经出现了余华、洪峰、阿丁、阿乙、董啸、黄孝阳、李西闽、曲飞、任晓雯、孙一圣、谭伯牛、王小山、巫昂、杨树鹏、于一爽、张发财、郑小驴、钟立风、周洁茹的名字,每天朋友圈和读者群都一直在追问各种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做一个这样的平台?你们的目标是什么……在大家对骚客文艺有了最初的印象之后,我想鼓起勇气讲讲关于我的一点小事。
我大概很多年以来都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那是在2016年6月21日之前,也就是做七个作家的公号之前,大家不紧不慢地生老病死,而我则和一个叫做抑郁症的家伙恋来爱去。
2017年3月2日那天,再也无法登陆后台,20万的订阅用户一夜归零。那天我从动物医院一路走回当时的住处嘉善路,陪伴了我12年的黄咪还在医院抢救,电话铃声和短信提示音就像悲伤句子中的标点符号。
过了一个月,我见到了一个重要的朋友,他说“算了,这次认输吧。”
“认输”这个词,在我生命中,闪现过无数次了。
小时候住在一个大杂院,十几个孩子每年夏天就去游泳,有时候是附近的一条河,有时候是稍远一些的游泳池。
在小城,那算得上是当地唯一的玩乐。儿童的游戏也自有秩序,当我们跌跌撞撞,大呼小叫地跃入池水,为难得的欢乐时光摩肩接踵时,我们对生活充满了柔情蜜意。
我却是所有人中唯一不会游泳的,每当我尝试从浅水区向深处挺进,就像拉着一辆沉重的肉体推车,穿过汪洋大海,每前进一步,浪花都发出怪物入水的声音,周遭一片虚无。
我羡慕地看着姐姐:虽然和我一样也是学渣,但她早早就在各种运动上展现了自己的天赋,并且成为小伙伴当中最受欢迎的人物。有一次姐姐为了安抚浅水区里面站成木头的我,牵着我走向水更深一些的地方,然后鼓励我把头埋下去:
“你试试睁开眼睛”。
认输之后那段时间我有点儿酗酒,回到家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惘,觉得身体需要有东西去填满。于是怔怔忡忡又拿出一瓶酒,喝到像是和自己的肉身隔开了距离,远远地看着黑暗降落在那个单薄的肩膀上,大半年前,我站在南方报业集团的楼道里,那是漫长告别的一个句号,我想象中的大雨、乌云、所有那些应该和心情相关的气象特征都没有,从楼道里望出去的每扇窗户都不够洁净,就像我此时唯一拥有的这个阶段:卑微而不明所以。
有一次,我请教朋友当中最爱看书的一位,我说如果细想浩瀚的人类历史和无穷尽的宇宙空间,就会脚底发软,一切个体的意义都变得虚无脆弱。他具体的回答我记不清楚了,大意是说没有办法,但是也不能因为渺小而彻底地无意义无作为,虽然我们也并没有想改变世界什么。
在我被待业的这段时里,有时候感觉父亲想和我聊聊人生之类的问题,后来见我兴趣不大也就作罢。不过有一回多喝了二两酒,他回忆起年轻的时候借由“大串联”走了很多城市,有一次坐中巴车经过一个地方,翻了车,全车的人只活了几个。
“醒过来那一刻才体会到,死亡之前世界都是寂静到孤独的。所以,停下来,也就承认完蛋了。”
老爸的大腿至今留下了那次死亡之吻的纪念,一个蜈蚣一样长的伤疤,这和当初他“小城文艺青年”的标签完全不般配……小城荒芜,夏天的夜晚,爸爸和Z叔叔几个朋友开完诗歌聚会,那时候也就才晚上九点,甚至连北方味的灯光都熄灭了,我们却像寒冬夜行人,爸爸和Z叔叔蹑手蹑脚地走在黑暗的大街上,有的时候交谈两句,轻微的脚步声像是落叶,不知不觉,我就在爸爸背上睡着了。
从年轻时开始,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就是这座小城的异数,大多数的人有两种状态选择,一是忙着打麻将,二是忙着生儿育女以备别人问起时可以说正在忙着,而他们竟然在理想中扑腾着。
小城也还是有几本诗歌杂志的,时常从深夜中醒过来,都能看到爸爸奋笔疾书的背影,单位有人曾经以“不务正业”四个字点名批评过他,即使是妈妈也将忧愁目光投向他: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男人们一样,陪我买买菜呢?
“像其他人一样”——是在这座城市生存最安全的法则。然而这个“一样”之于那些想要在深夜喝酒痛哭,想要细腻地感受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是多么地艰难啊。
《天堂电影院》里说:“生活和电影不一样,生活比电影难多了。”
灯光熄灭,闭上眼睛,这些年的变迁投射在脑海中,我看见一个胖胖的小女孩在沿着河流奔跑,怎么都抹不掉脸上大片的阴影,从《南方体育》到《体坛周报》,从《南都周刊》,再到《七个作家》,我就像一个人生输家,生活不断被清空。
于是就当给自己放了假,读书写字看电影,假装不闻窗外事。
那段时间重温了两次《麻雀之歌》,一部非常小众的伊朗电影:鸵鸟养殖厂工人卡林一家人居住在伊朗的一个小村庄,听力有障碍的女儿在考试前弄丢了助听器,儿子则和一帮年纪相仿的孩子梦想着弄干净烂泥塘,养金鱼赚钱,可是有一天,因为一只鸵鸟的走失,他被解雇了。有天他骑着摩托车去大城市给女儿修助听器,意外的被当成载客摩托车,从此开始获得了一份谋生的工作,从此往返于乡村和城市之间,然而,各种生活变化使他变得自私、孤僻,直到卡林的意外受伤……
这部电影没有宏大叙事,卡林的生活的细枝末节让我想起自己那些卑微的挣扎,很小的意外都足以扰乱普通人的生活,我们无数次在生活中受到挫败,就像电影中金鱼洒落在地上,男孩们歇斯底里的大哭。
十岁那一年,我在《作文》上面发表文章,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几年后的年末考试,我第一次没有在作文比赛当中拿到第一。在那张破旧的书桌上,趴了整整一个课时,其实并没什么话可说,人生的漫长,对我彼时来说毫无意义,我当然也不清楚,那是此生唯一一次为失败在众人面前嚎啕大哭。
七个作家卒了之后,我在《我的失败人生》里面写道:“一个人凝视着无尽的深渊,不管在世界任何的地方,紧紧抓住内心的峭壁,以免掉下去的那种黯然,我已体味太多。如果是一部电影,这部以‘失败’为主题的影片太漫长了,演得我自己都好累。”
朋友留言安慰我“你并不失败”。我却想到导演给《麻雀之歌》安排的开放式结尾:鸵鸟回来,卡林也许可以去上班了,女儿的助听器也有可能有着落……生活的每一次转折只是为了让生活更接近圆满,而那个圆满也许并不一定是名利上面的,而是在内心深处里。
截止到目前,骚客文艺已经推送了20篇文章了,我战战兢兢地去看每一个数据和评价,紧张得难以入眠,但是那些潮水般的鼓励,活跃得如同沸粥的读者群,都让我如此惶恐如此感激又如此地不安。
前些天一个资深前辈说,我们有的时候并没有那么“伟大”,我们绝对不是英雄,如果不能让我们告诉你们什么是对和错,至少你还应该知道这个世界存在另外一种“正确”的美。
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一个月都会是阴天。我们已经搬到了长乐路附近,这里屋前有个大院子,我每天看着骚客文艺这个全新的平台,订阅用户数一点一点地长着,有个作家前几天说“文学这样做就对了,真希望你们长长久久。”上海此时进入了梅雨季节,有的时候一眨眼就是一场暴雨,间隙我也会望向门外,看那无数的雨点砸在地上,升腾成为一片雨帘,好几次我都能观察到那微不足道的小麻雀,莫名地立于雨中,我偶尔不免猜想它们在做什么,是否如同我在家乡的最后一次游泳?
离开小城前往大学之时,无数次失败的我终于鼓足勇气在水里睁开了眼睛,周遭的世界寂然无声,但却清晰无比。
这是第 21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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