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 说不定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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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昂奇奇怪怪的爱好很多,做手工,开私塾,拍电影,笔迹鉴定,梦境分析……这些和一位女诗人的形象似乎大相径庭。但她是巫昂啊,所以一大堆的不着调就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写小说尤其是侦探小说,无疑是巫昂众多爱好中比较着调的一种。这些犹如梦魇般的故事,精致又危险,还带着形而上的追问。我猜,或许她比较享受那些文字在读者头脑中连环爆炸的快感。
“我杀了个人。”他站在我家门口,身体僵直,也不肯进来。我正打算做些泡菜,正在切圆白菜和胡萝卜,但没有拿着菜刀去开门。
自从住到这个城中村,常有奇怪的人造访:航拍工作者委托我找到他从空中坠落的昂贵器材,茫茫地面,当然找不到;一个准新娘红着眼睛来找我,说婚礼前夜,未婚夫突然失踪,手机关机,她请求我帮她找到他,我能做的只是打辆车送她回家;两辆车追尾,其中一辆车的后备箱有管猎枪,拥有猎枪的车主不想让交警插手,想私了,对方不同意,居然也闹到我这里来了。这个冬天,我只想安生在家呆着,做点泡菜,读一读加缪的话剧剧本,比如《正义者》,我什么活儿都不想接,直到他站在我家门口,至少半个小时一动不动,像一块风化良久、破落不堪的老船木。
“进来,外边太冷。”
“不用了。”
“今天风特别大,你杀了个什么人,怎么杀的,总不能站在门口就能说清楚的吧?”
“可以的。”他在发抖,纯粹因为气温只有两摄氏度。
我只好回屋搬了只椅子给他,还用家里唯一的搪瓷牙缸倒了一杯热开水,放到他手里,这个牙缸平时用来喝酒,热水倒进去,酒气升腾。
“我杀了个人,不想弄脏你家,就在这里说吧。”
“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话,我回去加件衣服。”
一分钟后,我穿着我的军大衣出来了,戴着必要的皮手套,厚厚的棉鞋,也搬了只凳子,天气太冷,门口连只过路的野狗都没有。这时天已经快要黑了,他脸上闪着不确定的光,一张略微浮肿、毛发稀疏的脸,刚刚杀完人不到几个小时的人,会有一些异常的现象在他们身上浮现,每个人呈现的状态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怎么会想来找我?”
“我知道你很久了,你有个网站。”
我有一个不常登录的网站,本意是为了增加生意,客户或许可以通过它找到我,上面的广告词只有三行:“代为调查,擅长刑事案,先付定金。”
从这个所谓的网站找来的客户从头到尾为零,我也渐渐懒得再去打理它。
其中一部分是我的日记本,偶尔发一点儿人生感慨,发一张晚饭吃了什么的图片。
“有一天深夜,你发了一条以‘杀人后如何毁尸灭迹’为主题的小文章,但很快删除了。”他说。
“一定是喝多了。”
“还有一次,你分享了自己家的实时位置,不到十秒钟就删了,我手快,存了下来。”
“靠,不知道点错了什么。”
“所以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厉害。”
“从那个小文章看,我知道你一定是圈内人。”
“哪个圈?”
“一定要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就没意思了。”
“你觉得我也杀过人?”
“我觉不觉得不重要。”
“那种东西网上到处都是,只要你会搜。”
“这也并不重要了吧。”他决意说我杀过人,那就认了吧,又不是什么值得害羞的事。
我把军大衣最上面的那只铜扣子扣上,风刮着脸颊,这些寒酸的皮肉是冷风的可口晚餐。这种时候搓一搓耳朵会显得我若有所思,我想的是,刚才切好的胡萝卜条如果不展开、晾干,明天就来不及下到泡菜汁水当中了,那一小撮花椒,两个八角,一块桂皮,几片香叶,一块冰糖和若干片老姜就白费了。
“你是我的老师。”
“你用我写的方法将对方毁尸灭迹?”
“没有,我发明了新方法。”
“你既然开始杀人,就不会只杀一个,会收不住手的。”
“我相信,但杀了第一个过后,心情很复杂,我是走到你家的,走了一个多小时。”
我感觉一下他的身高、体重、骨骼的结实度和动作的敏捷度,他的步速应该在六公里一个小时,他从七八公里外走来。我家门外东侧正在挖一个埋天然气管道的坑,今天正刮正东方向的风,他身上背面全是灰,前侧却比较干净,可以推测他应该是从东边来。
我没跟他说我的这些推测,好像也并不重要,我不会去报警。
“你找我干嘛?”
“我特地来谢谢你,让我有勇气迈出这一步,亲手杀个人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已久,每天都会想起若干次,不止是若干次,简直是无时不刻,这念头总是缠着我。我相信你不会去报案,你看起来不是那种人。”
“公安局又没给我发工资。”
有一段时间,我口袋里不剩分文,每天都要去家附近的ATM查看看有没有新到的钱,总是没有。无奈之下,在求职网站贴了个求职启事,想找份调查类的工作,我特别说明自己擅长刑事调查,很快站方删除了我的信息。那个网站还有通州殡仪馆贴出来的尸体火化员的招聘启事,优选阳气重的,最好杀人越货坐过牢的人,月薪一万起跳,年终奖三万到十万,我还打电话过去应聘,对方问了我若干个问题,第一个是能不能搬得动250公斤重的东西,一个人,因为有些客户就有这么重,加班加点的时候,压根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
我说可以的,那有什么有问题?我在屠宰场打过零工,那里的猪大部分比这种客户重。这个问题通过了。那个面试官又问,能不能接受没有五险一金,只是合同工,一年一签,但是有交通补助、通讯补助和餐补,我说,没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我坐过牢没有,我说没有,对方将电话重重地挂断,跟被骗了一样,真是讨厌。
我总是被拒,这个世界就跟一堵高墙横在我跟前,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这时候风突然停止,非常细小的雪花落下,雪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让头发慢慢呈现了轮廓,头发没有感知温度的能力,但头皮有。我也看清楚了他的发型,脸型,他长着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脸上既无伤疤也无凹槽,眼窝是眼窝,牙床是牙床,颌骨不高不低。
倒给他的水他三口两口喝光了,我也没给他继续倒,两个大老爷们在这样的坏天气,面对面杵着,既生硬又无聊。
“你说说这件事的经过吧。”
“不急,有烟没有?”
我回屋拿了包红壳云烟和打火机,还戴上了狐狸腿毛拼接的帽子,有一年去黑河,在零下三十八度的边贸市场买的。进屋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会借着这个机会走了,故意磨磨蹭蹭,东翻西翻,没想到出来后他还在,风再大,一时半会儿也刮不走他。
“我杀的那人叫米高,是我对面的邻居,做邻居七八年了,前后脚搬到这个小区。有一天我开门要去上班,突然发现斜对面的门也开着,门口新摆了个大鞋柜,鞋太多了,柜子门都关不拢,有男人的皮鞋,也有女人的靴子,还有童鞋。我知道我有个三口之家的邻居,他的儿子跟我女儿年龄相仿,老婆们会在一起交流育儿经验,但我们没有聊过天,两家人碰到,互相客套的肯定是女人。”
“你干嘛要杀他。”
“我得从头说,你才能搞清楚,一定不是常见的原因促使我这么做,我跟他又没有深仇大恨,平白无故杀了他,有什么必要?”
“好吧。”
“我第一次见到他,两个人只是在一起抽烟,聊了聊买各自房子的经历,他是收到了群发的短信过来看房,我呢,因为孩子上学,这里是学区房,贵一点,挨挨宰,也就算了。然后聊一聊小区的物业,发了几句牢骚,就这样,他给我一只烟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伤。”
“什么样的伤口?”
“刀片切割的,他是个悲观厌世的人,想过自杀,实施过,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没有问过。他每次从软壳的烟盒里抽出来两根烟,一根夹在耳朵后面,另外一根抽掉,我们在一起分别抽了至少四五根烟。”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数自己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抽了多少根烟?”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想回家,但又没地方去。”
“他也一样?”
“我不知道他,也没问过,只要能不回家,在垃圾桶边上站会儿都行。”
“你们常常在那里碰头?”
“差不多每天,固定时候,晚饭后那个点儿,差不多每次都能碰到他,像是约好了的一样。”
“都聊些什么?”
“球赛,股票,汽车,老三样。”
“明白。”
“围着个垃圾桶站在那里半个多小时,抽烟。”
“性取向有问题。”
“屁话!我是个纯爷们儿。”
这个情况对我来说挺新鲜的,我不无怀疑地看着他,夜色中的风速转为和缓,我们干嘛不在屋里暖暖和和地喝上一杯,促膝交谈,他一定是个脑子有毛病的怪物,得放在灯光略微明亮一些的地方才能将他看清楚。
“我只是发现我常常不由自主地盯着他脖子两侧的大动脉看,那种皮下的轻微的起伏和跳动,可以想象浓稠的血液在里面流动,像一大群肉眼看不见的鱼成群结队地游过水流湍急的小河谷。”
“听你说这段话就怪瘆人的。”
“瘆人?你一定不知道大动脉如何分布,大动脉的分布是有讲究的。”
“你说。”
“说起来,人跟一片树叶也差不多,你看,心脏在这里,它像一个泵。”
他伸出右手,指向我的心脏处,离胸口只有五公分,即便隔着厚厚的衣服,我也能够感觉到他指尖的存在,特别地凉,像匕首尖锐的部分,指到哪儿,哪儿就凉嗖嗖的。
“心脏这个泵,每一次搏动,送出80毫升的血,也就是半杯咖啡那么多吧,但是呢,一分钟跳动约莫70次,一天送出的血液大概有8000升,这就等于40桶汽油。这些血要是汽油,平铺在地上点燃了,半个朝阳区都会熊熊燃烧,你想象一下那种状况,那就跟地狱之火差不多,整个天空都是红的,热气能够上升到两公里以上的大气层。”
这么想问题的人,不出点异乎寻常的事反倒不正常。
“这里两根是颈总动脉,它向大脑供血,你看,在下颚角上分出一部分变成面动脉,给脸供血,另外一支经过太阳穴走向大脑。”
解说时,他的指头从我的下颚角划过,一个斜角经过整个面颊,抵达内眼角,在那里稍事停留,几乎要触及皮肤,这让我的眼角又痒又痛,泪水迅速分泌,几乎要夺眶而出。
“如果我在他的脖子这儿划一刀,什么感觉?”
“肯定出血无数。”
他凑过来,盯住我的脖颈处,在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的眼睛装了红外探测仪,一览无遗。
“颈动脉离心脏不远,你看,最多20厘米,血刚从心脏流出来的时候,速度是每秒50厘米,一秒钟它就走半米,半秒不到就到达颈动脉。”
“你妈,听你这么说话,我呼吸都困难。”
他保持平缓的语速,继续分析血动脉与心脏之间的关系。
“一个人体内有多少血呢?其实跟体重有个相对固定的比率关系,大概是8%,我目测你的体重大概是70公斤,一个70公斤重的人,按着这个比率,大概有5.6升的血在体内循环,去掉你所有的血,也就少了五六斤的体重而已,一个人减个五六斤肥,一个礼拜就可以办到。”
“这不是一回事。”
他根本不理睬我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咧了咧嘴,一整排不算太整齐的牙齿上泛着暗暗的釉光,这种神情似曾相识,多数无所事事的人,在做完一件自以为还挺满意的事情后,会露出这种笑,即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也会这么做,好像上帝从镀了金的云层里伸出一只手来,给他发了一块奶糖。
“要不,我们去散散步吧?”我探出头看了看周边,门前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几根残存的、衰败的草,在暗淡的地平线上飘荡。
“也行吧,一边走一边聊。”
哐当带上门,我们走在去往河对岸小树林的桥上,桥体是水泥结构,已经被来往的大卡车压得微微下陷变形,上面落满了粗粝的砂石,鞋子踩在上面,发出一种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的声音。他毫不犹豫地踩在这样的砂石,发出这样的声音,他在自己坚信不疑的东西里面陷得特别深,像一只执着的、内里有烈火熊熊燃烧的金属蚂蚁。
“然后呢?”我问。
“我们渐渐熟了,我问他,手腕上那个疤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电炉丝烧的,那种像泥火炉的电炉,以前用来热饭热菜的早期微波炉,不是割腕。”
“什么缘故?”
“想死,但下不去决心,二十出头上大学的时候。后来跟他更熟了,他说他身上这样的疤林林总总的也有七八处,不再用电炉丝了,用卡片式瑞士军刀上带的小刀,每一次切割都在动脉附近,特别是大腿两边内侧,有时切得很浅,出点血就停住了,有时切得深。”
“这些伤疤,他都让你看过?”
“后来才看到的,就我杀他的时候。”
“有那么多伤口?”
“确实,新的旧的,层层叠加,是很多,他对于切割自己的动脉很熟,简直是个动脉切割专家,但又没有真的下狠手,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你知道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吗?”我打断他的话。
“不知道。”
“他说过:一个人的心理状态若是百分之九十九的道德加上百分之一的不道德,可能是出于不定时炸弹般的危险状况;若其心理状态是百分之七十的道德加上百分之三十的不道德,可算是一般社会民众作为无害的标准。比起百分之三十不道德的人,那些百分之一不道德的人,更加贴近犯罪的边缘。”
“你怎么能把一个人说的什么什么话,记得那么清楚。”
“职业病。”
“什么职业能犯这种病。”
“一年也接不了一两桩生意,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看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屁用没有的书。”
“我讨厌看书。”
“正常,能干点别的人也不用看书。”
“书看多了,让人变得犹犹豫豫,办事拖泥带水。”他这么说。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砂砾小路的尽头,那是一片林间的空地,六环依旧在两三百米外,离得近,车灯反倒照不到,那片空地就在六环高架的阴影之下,车轮碾过高架里面的声音既远又近,而这片空地本应有异乎寻常的寂静。
“我对他越了解,越觉得他只缺一死,最后来一下,我们在一起越来越不聊别的,只聊怎么死,有好几次,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里仿佛在说:帮帮我,杀了我吧,给我最后来一下。”
“他没有说出来,是你猜的。”
“跟一个人聊天能只听他怎么说吗?一个人想说的话,从来都分为已经说出来的和说不出口,但比说出口还要命的。”
“也对。”
“我听得到米高说不出口的那些话,这是我的特异功能。”
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在夕阳西下的破窗户边,两个男人站在垃圾桶边抽烟的情景,烟雾缭绕,让他们看不清楚彼此的脸,脖子以上的部位笼罩在烟雾缭绕之中,其中一个的外套、卫衣和保暖内衣层层叠叠。
“有一天,我内蒙来了个朋友,他带来了一头羊,一整头,羊肉分解好装在纸壳箱里,我老婆说一下子吃不完,冰箱里也放不下,让我送一卷羊肉给对过邻居,她知道我们相约抽烟,可能是聊得不错的朋友,然后我就给拿过去了。”
“那是你第一次到他家?”
“没错,敲门,他老婆开的门,米高在屋里跟孩子玩儿,两人都很客气,他也很客气,我手里拿着那卷透明塑料袋卷着的羊肉,血水从厚厚一层塑料袋里渗透出来,冰冻的血水,他接过去那卷羊肉,眼神里又带着这样的信号:帮帮我,杀了我吧。就像一只瘦弱的羊发出的信号,特别是他手里还拿着那么一卷渗着血水的羊肉。”
“帮帮他,杀了他,你是怎么读出来这层意思的?”
“是,我准确无误地收到他的这个信号,我会读解一个人眼神透露出来的心声。”
林间空地上的光像个贼一样走了过去,走得时快时慢,他说话的时候,面对着六环,六环上的灰落到他的头顶上,他紧紧裹着藏蓝老式羽绒服的帽子,脖子底下还有三颗扣子。一个魁梧的而略带圆乎的背影。四周寂静无边,地上干枯的草匍匐着,秋天落下的叶子,混在里面,在这种近乎无色无味的寂静里面,风声变得刺耳,生锈的铁器刮过白瓷一样。
“第二天,我们在垃圾桶跟前碰头,没有再聊些杂七杂八的事,我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有个地方,我让他准备好了就去,去之前告诉我一声。”
“什么地方?”
“我跟我老婆在燕郊买了一套房,毛坯房,要不是孩子在城里上学,我们不会搬到现在这里,毛坯房不好出租,又没有闲钱装修,一直空在那里。过了一个礼拜不到,他敲了敲我家的门,递给我一份报纸,报纸里也夹了个纸条,告诉我他准备好了,我们,他去那里跟我会合,我随身带着切割用的菜刀,砍骨头用的砍刀。”
“就这么进入既定程序了。”
一只黑色的大尾巴鸟,在黑暗中低低飞过,我感觉要是把它煮了吃,一定不用加盐。
“是的,在公交车上,我坐着,他紧挨着我站着,我什么也没带,跟老婆说要去看牙,我有一颗牙陆陆续续疼了半年了,也该去看看了。”
听着他的话,我的注意力还放在那只鸟上,它没有离开,它站在离我们大概十米左右的地方,保持着静止,比周围的夜色更黑,羽毛隐含着深蓝而黯淡的光。
“他就那么跟你一起坐车去赴死?”
“对,听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们路上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多兜裤,和一双深褐色的添柏岚户外高帮鞋,我就觉得这双鞋回头扔了挺可惜的。”
“是,不便宜。”
“我得把此行的目的忘掉,公交车带暖气,坐的时间虽然久,也不觉得太累。燕郊跟望京一样,是个睡城,白天去城里上班的人汹涌如潮,夜里才哗啦啦往回赶,上班时间去往燕郊的人几乎没有,我们都跟单位请了假,我的理由是看牙,名正言顺。我们都有家有口,不能等到周末,周二就不错。”
“周二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是。车子开到行宫大街时,他问我:‘下车后,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午饭时间?”
“没错,吃顿饭合情合理,我们吃的是黄铭宇黄焖鸡饭,即便是微辣的都很辣,幸好鸡肉上来的同时,饭也上来了。我们吃得直吐舌头,他要了个冰箱里饭店自己做的绿豆汤,塑封在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的,我要了个雪梨汤。你看,每个人的身体都像个永不停息的流水席,一张脏兮兮的餐桌。”
“是的,即便是个行将死去的人也不例外。”
“我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天造地设的搭档,那天他出乎异常地平静,平时他总跟一只被夹到尾巴的小狼崽子一样,脸上总是透着一股子惊恐跟没着落。那种在你冰天雪地里被夹到尾巴,也没有吃的,也没人去救它的小狼崽子。就算有人救它,也是要置他于死地的猎人。”
“你就不是猎人?”
“恰恰相反,我是他最贴心的朋友,最懂得他内心的需要,只有最铁的朋友,才能帮他这么大的忙,冒着把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的风险。”
“理解,然后呢?”
“吃完饭,他买的单,64块,付了现金,不刷卡,我注意到这个小破餐馆没有摄像头。买完单,他转头过来,跟我说了声‘谢谢’。”
“这谢谢的。”
“从餐馆出来后,我就故意走在他前面,越走越快,逐渐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也跟我心照不宣。我在福成五期买的房子,在燕郊的东边,边上是个巨大无比的热力厂,小区特别大,在楼群当中有无数的底商小店,我直接去底商小超市。他呢,直接去我的单元房里等我,我把钥匙事先交给他了。”
“你去买什么?”
“没什么要买的,那家小超市代收快递,一件一元,头天我有一件快递发到那里,去取一下。”
“哦。”
“你就一点儿不好奇我买了什么?”
“反正不会是一副棺材。”
即便是那么黑的夜里,我能听到他不出声的冷笑,带动了气流微妙的震动,嗖——像细长硬实的叶片在冰水中划过。
“我一个人把快递件扛上楼,进了电梯就方便多了,那东西死沉死沉,特别大,一米高,半米见方的大纸箱子,东西不是非常沉,有十几二十公斤。在电梯里,有个推着儿童车的老太太跟我一起搭电梯,她还问我这箱子装着啥,我说空气净化器,她说空气净化器好啊,现在雾霾这么严重,虽然是燕郊,也不轻。我说对的,朋友公司新研发的,据说净化效果不错。我盯着电梯墙面上的一张寻猫启事,一只光猪一样的无毛猫丢了,它长得像个白种老头,这种东西丢了就丢了,找它干嘛?老太太还想跟我再聊点什么,但是她先到了,八楼,临走前,我喊住她,跟她对视了十秒钟。”
“对视?”
“让她忘掉刚才见过我。”
“哦,催眠。”
“算是吧,简单极了,我搬走纸箱,到我家的单元房敲门,门铃还没有装,他磨蹭了半天才过来开,我感觉他眼眶红红的,我们一起把箱子搬进去后,他问我这是什么,我没告诉他,我觉得没有必要。”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林子深处有另外一只黑色的鸟,盘旋在六环桥边,但呼啸而过的大货车将它吓走,它忽然向远处冲刺,扎到另外一丛黑漆漆的灌木当中,风吹得格外猛,我觉得我该回家了,于是掉头往回走,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脚步声,从脚步声判断,他的鞋码不是43就是44,体重约80公斤,此时是十一月底,夜里九点,月光虽然不足够明亮,但也让他在我身侧落下一道影子,他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上下。
他不管我听不听,走在我身后右侧半米处,继续说,声音低沉,过去是喜欢喝酒的,但戒了十年以上,略带山东蓬莱一带的口音,离开蓬莱至少二十年,掺杂了一点点湖南口音,在湖南呆过数年,但近十年,也是在北京渡过的,他发儿化音已经没有那么吃力。
我对蓬莱素无概念,但有一年心血来潮,跟前妻莫莉坐火车大年初一去看海边的日出,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她站在礁石上尖叫,大笑,跟想要跳海了一样,我必须反复地将她按倒在石头上,才能够平息她的激动情绪,那是她此生第一次看到大海。后来她住到了日本海边小县城,再也没什么稀奇的了,整天跟我抱怨潮气重,鱼腥味大,整天皮肤上黏糊糊臭哄哄的,我也懒得再把她按倒在任何一个地方了。
在回忆往事的同时,我也听到了他的话,两不耽误。
“我进屋后,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谈,我只请了半天假,下午四点之前得回到单位开会,一周之内,仅有这三四个小时的空隙,得抓紧时间。他走进卫生间,那里勉强装着个水龙头,和蹲式的厕所,还有一把破烂不堪的凳子,如此而已,卧室和客厅的窗户都开着,屋里灰尘大极了,他怕脏,自己带了本杂志垫在椅子上,坐下。”
我屏住呼吸,不再问话,这时候我应该让他一口气说完。
“你想要特别快,还是慢一点儿?我问米高,他想了想说,你来决定。如果按照我自己的意愿,肯定是想要速战速决,看到一个人慢悠悠但是痛苦地死去真是太烦人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黑色的坐飞机用的那种眼罩,给自己戴上,然后将手反扣在后,两脚并紧,示意我捆上,我没有东西可以捆他,他向自己裤兜的方向嘟嘟嘴,那里有根绳子的线头露出来,是那种柔软而宽阔的棉绳,系在皮肤上也不膈应。我捆上他的双手,还有脚踝,捆得特别紧,他跟我说:我的上衣内兜里还有个东西。我探到他怀里去取这个东西,隔着里面的卫衣,能感觉到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这时候还是一颗强劲的心脏,一会儿就不好说了。”
“那是个牙科用的口内支撑器,硅橡胶做的,略微有些粗糙,蓝色的,我将它塞在他的嘴里,让他咬住,这样他在整个过程中就叫喊不出声来。我记得自己拿出刀,划过他的颈部大动脉的同时,抬头看了一眼卫生间窗外,那个狭长的窗户,外边有群鸟盘旋在一根高高的烟囱上,等我想起来这是燕郊热力厂时,滚烫的血柱,已经喷到了我胳膊上。”
“放血的过程中,他卷成一团,鼻孔张大,每个肌肉都抽紧,我怀疑他的小便也失禁了,前裤裆上湿漉漉的一团,血液喷出的速度和力量超过了我的想像,他看起来是个瘦弱的男人,其实血量不小,我观察那汩汩而出的鲜血,它们泼溅到我身上,还有墙面和地上,所幸墙我已经事先贴上了加厚的塑料布。”
“仅仅放血对他来说是不够的,他希望我切割掉他的一些器官,在他还活着的时候,首先是睾丸和阴茎,但我还是听从了他的意思,阉割一个男人,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挺他妈恶心的,但我还是照办了,我们之间有口头合同,我享受放他的血的快乐,他享受被我切割阳具的快乐,这就是交易。”
我呲了呲牙,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觉得潮白河,有涨潮跟落潮嘛?”他突然问我。
“没听说过。”
“你去过石景山游乐园吗?”
“去过,很多年前。”
“记得里面有个摩天轮?”
“记得。”
“它就要退役了。”
我们已经走回了那座桥,桥下的水冻得结结实实,半明不清的月光,照耀着那段即便冻成冰也脏得不能再脏的河,河里的垃圾跟干枯的水生植物混为一谈。当中有一只冻死的藏獒,从它深褐而乱蓬蓬的长毛,都能认出它的死状悲催。
这只藏獒不是掉到河里溺亡,没有那么常规,这只藏獒是被主人杀了的,因为它脾气不好又爱吃肉,动不动咬人一口,再加上市面上价格从十几万跌到几百块。我白天跑步的时候发现了它,还打算明天找个当地农民来帮我把它弄出来,找个地方安葬,毕竟是个藏獒,应该给他个体面的葬礼。
我们并排走在桥上时,他又讲回那件事。
“整个过程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被冷藏了,开始的时候我没有看手机,他那天压根就没带手机,手机放在家里,他确定我们没有任何交谈是在手机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面对面谈好,然后实施。他写好了遗嘱,将存款跟房子分给父母和老婆孩子,让他们不要找他,他说他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将自己好好地藏起来,这就像个失踪案,他甚至在脸上涂了无法让监控摄像头拍出清晰影像的无色荧光粉,视频上的脸将会呈现一片无法辨识的光区。”
“好聪明。”
“他计划了十年了,十年,二十八岁到三十八岁,他找不到人帮他,他加入了几个QQ群,但都谈崩了,人家不乐意专门为此跑来北京,或者不乐意按着他的意思办,太难了,他说的。那些群,大部分都是约炮,约炮可以,不能帮你杀了你自己。”
“我按照我的意思放了他的血,按照他的意思切割了他的老二,他的脉搏越跳越慢,大口倒腾了几口气后,失去了意识,呼吸和心跳渐趋于无,我略微帮他整理好头发,阖上眼睛,把嘴捂严,整个人放平在地上,解开绳索,洗干净手,然后去拆刚刚抬上来的大纸箱。”
“你要确保纸箱上不留下你的指纹?”
“你们这些傻蛋,就知道盯着指纹,毛发,虫卵,植物花粉,尘埃颗粒,这种东西早就过时了,这些东西有用吗?那些刑警都是些白痴,什么紫外线、红外线、显微镜,屁用没有。”
他突然情绪失控,我只好再度闭嘴。
“那纸箱里面装的是台分尸粉碎料理机,从切块,到搅碎,全程服务,它能把尸体搅碎到纸浆那个程度,而且高度静音,我把整个卫生间都铺上了塑料布,我老婆有洁癖,担心房间进灰,买了很多塑料布,打算在冬天到来之前封好窗户,燕郊还是热力取暖,冬天屋里全是灰,就算不是热力取暖,那里也全是灰,谁知道灰是怎么进入屋里的。这套设备自带切割激光刀,我先是把他切成了七块,头,四肢,拦腰又是一刀,然后再细分,分割到足以扔入滚筒口。我大概是分成五次粉碎这些尸块的,滚筒口合上之后,你什么也看不到,我将排泄管子深入厕所下水孔,粉碎完毕的肉酱从那里咕咚咕咚下行,我的楼下两层都没有邻居,都是城里人投资后闲置的毛坯房,任何响声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无言以对,脑海中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咕咚咕咚声。
“我将他的衣服也粉碎了,然后是所有的塑料布,用来冲洗塑料布的水管,这台机器的粉碎能力超过了我的想像,非常对得起它的价格。我将包装它的纸箱也粉碎并冲下厕所了,还有我手上的手套,拍拍手,一无所有。然后我按了它的自毁按钮,这个按钮按下之后,它自身开始消融,消融的过程非常简单直接而迅速,变成了一股浆液,连下水管和电源线都不例外,最后一道工序,只需要将厕所冲 67 46715 67 31671 0 0 2477 0 0:00:18 0:00:12 0:00:06 7086干净,我独自一人关了灯,锁上门,离开单元房。”
“然后你就走路来找我?”我们已经走到了我家门口,我掏出钥匙来摸索着照亮,门口的路灯忽明忽暗,好像是逢单号亮到十点,双号在九点就关了,值班的人作息不一致。
我打开家门,走了进去,他站在门外,像梦的一部分,不单是五官,连身体越来越模糊,我不能细看,也不想细看,只管关上门,连句再见也没有说。
这是第 15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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