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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驴 2018-05-26

本       文       约       83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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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意蕴在于文字所传递的多重指向,不仅是文本叙述上的所指与能指,亦是写作环境所提供的当下性。郑小驴的这篇《枪毙》以多角度叙述还原一桩乡村谋杀案,在不疾不徐的叙述中,凋敝乡村留守老人这些晦暗的背景渐次从文字中浮起来。而丰富的人性,就在这些背景前面翩翩起舞


- 1 -


我是被那个噩梦惊醒的。外边天刚蒙蒙亮,我听见梓树上已经响起知了的声音。没想到它们起那么早。我赤脚跑到娘睡的房间敲了敲门,娘在里头迷糊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娘问我怎么起这么早,我揉了揉眼角说,我梦见我爷被人害了,我闻到一股血腥味,他脸上全是血,跑过来和我告别。我娘连朝我额头扫了三下说,大清早莫乱讲!

秋天的晨雾透过纱窗一阵阵地袭了过来,我感觉有些冷。天边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像割开的伤口,慢慢溢出鲜血般的红色。我赤着脚跑到庭院的南瓜藤下,撒了泡尿。宽大的南瓜叶上落满了露珠和垂死的萤火虫。尿滴落在叶上的时候,我又想到了爷爷。

“水壶,替爷爷报仇,爷爷是被他们害死的。”爷爷矍铄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他浑身都是血,把他的山羊胡子都染红了。

中午爸爸回来,我又将这个梦告诉了他。他迟疑的表情中带着几许惊诧。的确已经有半个月没给爷爷去过电话了。自从我家搬到洪江做木材生意后,回家的次数就变得屈指可数。父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他们恨不得把睡觉的时间也用在赚钱上。电话那头是一连串忙音,连打了几个都是如此。搁下话筒的时候,他们错愕地朝我望了一眼。凶兆。我心里嘀咕了一下。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按照惯例,每年的中秋节我们都会回老家过。这个计划半个月前就和爷爷讲好了。爷爷一听见我会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小时候他曾带过我五年。那五年是我最自由快乐的时光,我成了小伙伴们的核心人物,我给他们讲在洪江玩的电动火车和遥控坦克,收获了小伙伴们一片艳羡的目光。那时他还没留山羊胡子。放牛的时候,他就把我放在牛背上,然后笑话我坐在牛背上吓得哭鼻子。我已经记不得他早些年的模样了,这几年他衰老得很快,以一种措手不及的速度老去。

一个小时后,村支书来了电话。电话那头难掩他的恐慌。我爸手中的话筒顿时滑落,它悬在空中,弹了弹,始终没有碰着地。

我们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挤满了警察、法医和无数乡邻。空气中散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和梦中的味道一模一样。他们将爷爷栽种在庭院里的茄子辣椒踩得东倒西歪。我一眼就看见倒毙在墙角的老黄狗,心里顿时一酸。它跟随了我家十年了,忠心耿耿。我猜它一定是护主心切,碍着了他们手脚,才遭的毒手。

我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爷爷。他被一副麻绳五花大绑着,嘴里塞着一块毛巾。我听见娘在号啕大哭,父亲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爷爷的眼睛是睁着的,直直地望着我,像有许多话想说,却再也没法说出来了。我心底泛起悲痛,紧紧咬着嘴唇。

我家的大彩电、冰箱、洗衣机、DVD被洗劫一空。这些都是父亲孝敬爷爷的。爷爷常以这些引以为豪,夸父亲是个孝子,得到乡亲一片啧啧的夸赞。因为这个,我们回家次数也一年比一年少。生意很忙。爷爷每次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趟家,我们找到了一个天经地义的借口。不做生意,就没钱,也就不可能买这样买那样的东西。终于有一天,爷爷再也不催问我们回家的事。他只沉默地注视着我们。有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庭院的老藤椅上翻看那本破旧的《圣经》。

五斗橱和床、衣柜被翻得底朝天。爷爷总爱将钱藏在米缸底。父亲探手进去,果真掏出一沓钱,三千块整,用橡皮筋扎着,那是父亲这些年给他的零用钱,他一分也没舍得花。父亲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剧烈地哽咽着,脖子一梗一梗的。我仿佛又听见爷爷在说,“嘿嘿,这钱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考上大学当学费呢!”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泪水滑过鼻翼,被分成两半。我尝到了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我想暑假如果答应爷爷回家,或许他就不会遭此横祸。

一连几天,我都在回想着那个梦。走到哪,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直觉告诉我那是爷爷的味道。爷爷临死前,只向我告了别。他一定舍不得他唯一的孙子。我想象爷爷孤寂的眼神,心中顿时燃起一团复仇的怒火。

“我非亲手宰了他们不可。”

一个礼拜后,放牛的阿三在后山的一个岩洞里,发现了洗衣机和电视。那个岩洞我小时候也曾去玩过,里面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野兽的臊味。他们常恐吓我里面有蛇。前年一对男女躲在里面偷情,被女人的丈夫逮着了,赤身裸体地扭送到村支书那里。这桩丑闻很久后,依然是赶集的路上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要将这些电器搬到岩洞,需要一番力气。而且知道这个岩洞的人,基本是本地人。想想爷爷可能死在一群熟人手里,我心里更加难过起来。没想到这些电器最终害了他,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警察们按图索骥,陆续又找到了DVD和冰箱。前几天这里刚下过雨,泥土松软,现场留下了无数只模糊不清的脚印。警察们正在忙碌着,从众多的脚印中提取有价值的线索。中午的时候,又下起了稀稀拉拉的小雨。那些小雨滴在芋头叶上不断聚集着,形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风将阔叶轻轻地摇曳着,雨珠不留痕迹地沿着叶脉滑动。我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张熟悉和陌生的脸。

“是谁干的? ”

娘唤我回去吃午饭,她把嗓子哭哑了,听上去像换了一个人在说话。我蹲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毛毛细雨透过树叶缝隙,钻进我的脖子。我想象老黄狗伸出热气腾腾的舌头舔舐着我脸的情景。它被爷爷喂得油光水滑,人见人爱。爷爷挂在堂屋墙壁上的二胡还在。每到夏季傍晚在院子乘凉时,爷爷就会取下二胡,拉上一曲。他拉《二泉映月》就像阿炳在拉一样,有回我见他拉着拉着,就哭了。

我房间里贴的李小龙的海报还在。那是我在洪江街头买的。那阵子海报正流行古惑仔,留着长发的郑伊健一身青龙的文身,肩头扛着砍刀,目光冷峻,后面跟着几个小弟,酷呆了。但我不喜欢。我只喜欢李小龙。挥舞着双节棍怒目圆睁的李小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膜拜的偶像。为了练习双节棍,我让爷爷给我也做了一副。晚饭后,爷爷就看着我在院子里一边挥舞着双节棍一边怪叫,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墙上的李小龙目光像刀子似的扑了过来。我顿时想起《唐山大兄》里他那怒火燃烧的拳脚。有那么一刹那,我听见了捏拳头时发出的声响。再用力,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用力掰着指关节,让它们逐一发出响声。房间有些潮湿阴暗,已经进入了秋天的雨季。我感觉到爷爷就在我旁边,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他看着他的小孙子如困兽一般,却再也无能为力。

街上罗屠夫的摊前稀拉地立着几个人。每个人嘴上都巴着一根过滤嘴。他们在聊六合彩的事。有人建议罗屠夫今晚把“马”的四个数全包了。

“不信我的你就等着后悔吧!”

有人表示反对,说买“猪”才对。他都去问过神婆了,说今晚的生肖是猪。

大家七嘴八舌起来。他们中有人已经留意起我了,眯着一双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说,“你就是莫廷才的孙子吧!”

还未待我点头,已经有人提前插嘴替我说了是。

他们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话题的中心点便转移到了我爷身上来了。他们说我爷生前的如何的好,做了多少善事。大家对这个突然的遭遇表示唏嘘和感叹。我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滑过。换做以前,我肯定早红着脸低头走了。爷爷死了,我现在倒什么都不顾了。我想他们被我的目光震住了。梦中那熟悉的血腥味儿又飘了过来。我嗅着这股气味一路走着。我看到有些人脸上流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仿佛我在盯着一个凶犯。肉摊旁边不远处,摆着一张破台球桌。几个我已经不大认得的愣头青正光着膀子挥杆击球。台球碰撞的声音在阴雨天显得有些沉闷。光头李搂着他的马子坐在一张塑料椅子上——那位在广东认识的贵州妹,染着一头酒红色的长发,穿着牛仔裙,在他怀里嗲声嗲气地发出夸张的笑声。那样子让我莫名地想发火。光头李嘴角轻轻扬了扬,有些不怀好意地侧视了我一眼。那几位扛着球杆的纷纷朝我望过来,都是我不认识的面孔,仿佛都是些一夜之间从石门冒出来的家伙。我看见池塘边的水泥墙上画满了各种涂鸦。黑色字迹,上面写着“枪支、迷药”,下面留着手机号。


- 2 -


我们刚吃完早饭,准备收拾碗筷的时候,就听见了哥的摩托车声。贵州女人提了一只以纯的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提前踏了进来。我娘问她吃了没,她冷着脸,说还没。贵州话听了些时日,我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我娘办不到。我娘是文盲。我爹也好不到哪去,出石门百里,他就摸不清东南西北了。她穿一身红色的紧身运动套装,扎着酒红色的马尾辫,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火。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目光被她浑圆的屁股吸引走了。那迷人的曲线想让人犯罪,我的脸顿时红了。

我听见门外传来狗的亲昵声和我哥不耐烦的呵斥声。他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恹恹的,一看就是熬通宵打了一宿的牌。我看见他上衣兜里的那盒拆开的软芙蓉王,蓝色过滤嘴的。他的新皮鞋上沾满了黄泥,进门的时候,使劲地在门槛石上揩着。“你这几天去哪了?”按照惯例,我娘开始数落他。他叼了一根巴在嘴上点燃,没理她。“我八字苦呵,怎么生了一个赌棍和败家仔……”我哥将嘴边的烟摘下来,伸手一挥,我娘就不做声了。他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许久也没见喷出来,仿佛在里面酝酿着情绪。“这几天有人来过没?”他斜睨了我一眼问。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眼里涣散的光一点点地往我身上聚集:

“谁来过?”

“前天村长带了两个人,问你最近做什么去了。”

“你怎么回答的呢?”

“还能怎么回答!就说没见你不晓得呗,总不至于说你买六合彩和赌博去了吧!”我瞥了瞥他的蓝色过滤嘴说,“打牌赢钱了,还是买六合彩中了?”

他乜斜了我一眼说,“不要对人说我回来过。”

说完他显得疲惫不堪,眼睛布满血丝,满怀心事似的,没打算再理我。我爹端着一只海碗,蹲在院子的桂花树下继续吃昨晚留下的剩饭。他吃饭总是发出很大的响声。吃完饭,他瞅了一眼我哥,丢下一句没得救了,不声不响地扛着锄头出门干活去了。这些年来,他的话越来越少,而我娘的话越来越多。

他们吃完娘煮的面条,打开电视,开始看电视。电视信号不稳定,贵州女人让他去房顶摇天线。我哥表示了烦厌。趿拉着拖鞋爬上天台摇了几下,越摇,电视屏幕的雪花点儿越多。家里这台二十一英寸的长虹电视年龄已经赶得上我家的老黑狗了。贵州女人在底下骂起来,忍无可忍,也爬上天台去了。几分钟后,他们在上面不知为了什么吵了起来。我听见了从天台上传下来的争吵,一声比一声响亮,尖利。

“我要回家!”

贵州女人哭号着扬言不想活了,要从天台上跳下来。我哥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她的双脚在空中一顿乱踢。扎的马尾散了,酒红色的头发遮盖了她的半边脸。

她的尖叫声吓坏了娘。她捶胸顿足地站在院子里,还没从中弄清来龙去脉,只大声央求他们赶紧下来,有话好好说。“我再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了!”贵州女人哭得最响亮的那会,我哥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叫张金发来的短信,我随手拿起来摁了下,上面写着:快跑,大肥被抓了!

我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冷静了下来。我哥沮丧地蹲了下来,双手抱头,那样子看上去像个被抓现场的通缉犯。贵州女人开始收拾衣服行李。显然她还没有从刚才狂风暴雨的情绪中刹住车。她麻利地收拾停当,拉着拖杆箱就要走,就像半年前她从广州跟随我哥回到石门一样。我娘说:

“好端端,你们这是闹哪样?”

“你去问你儿子,看他干了什么好事!”她仿佛不甘心,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我才晓得我存折里的钱全给他买六合彩了!这天杀的!我再也不管他了!”她气得脸色发青。

我哥没好气地说:“去他妈的,要走赶紧走吧!”这句话一出口,女人就像听到了发令枪,我娘怎么拦都没用了。我看见那两瓣被运动裤紧紧裹住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迈出我家的院门。那是2005年的一个秋日下午,天气阴沉,没有风,没有阳光,而院里落满了银杏叶。我哥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抓着手机,脸色死灰,眼角布满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血丝,像张不可预测的命运之网。他哆嗦了一下,仿佛很冷的样子。“……莫老爷那事,是我干的……我最近手气背,买六合彩和打牌统统输……”我妈听了直接晕厥了过去。

他开始胡乱地抓了几件衣服,问我妈钱藏在哪。我妈醒过来,喉咙像堵了个东西,许久才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号。他转头问我,“你那有钱吗,警察就快来了!”

他的眼神突然让我感到很陌生和害怕。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别说我回来过!”他一阵小跑出了院门,紧接着门外的摩托车轰隆响起,我跑出去的时候,那条灰白色的小马路扬起一长串扬尘。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了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2005年的秋天。


- 3 -


阳光很好,夏天已经接入尾声。再过一些时日,即将迎来秋天。秋去秋又来,这漫长而短暂的一年,终于快要熬到了尽头。昨天晚上,我吃到了这大半年以来,最为丰盛的一顿晚餐。看分量,盘子里是一只完整的鸡,甚至鸡屁股都留给了我。此外还有一盘红烧肉和凉拌三丝。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默默地望着我吃,垂怜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感叹。我的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怎么也咽不下去。我问他们今天多少号,他们回答是九月五号。我开始哭。还过两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有个警察同情地望了我一眼,掏出打火机,啪啪啪地连打了两下,说当是给我点了生日蜡烛了。没有接下来应该出现的歌声。四周又陷入了我熟悉的寂静中,走廊里有节奏地响着皮鞋踩在水泥地面的声音,继而传来武姓狱警因患流感而接连不断的喷嚏声。我将很快告别这种熟悉的生活。黎明破晓,我的生命就将终止,永远停留在十九岁。听上去多么美妙的年龄,永远都不会再衰老一步。

一个月前,我就预感到了会有今天的结果。我记得和我一样戴着脚镣的老克曾问过我怕不怕死诸如此类的问题。老克是个基督徒,他的胸前文着一个耶稣受难的头像。进来之前,他们搜走了他佩戴的十字架。这位因妻子给他戴了一顶长达十年之久的绿帽子,甚至连儿子都不是亲生的,得知结果后,一怒而手刃了“一对奸夫淫妇”进了大牢。之前他是一个米粉店小老板。“赶紧求主饶恕你的罪吧!”我想起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架时那双茫然无助的眼神,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他让我向上帝祈祷,请求老天爷赦免我的罪行。他临刑前的晚上,我半夜醒来听见他那粗犷嗓门传来的哭叫声,那声音让我一宿没睡,我睁眼闭眼全是莫廷才,他正用一种悲悯的眼神在考量着我,像是上帝派来的使者。

那晚我们突然的造访,他脸上并没流露出太多的表情。他问我,“光头李,这都是你的朋友?”我点了点头。“莫老爷,最近手气背,手头紧,到您这先借点钱活络活络。”他们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我有什么钱,你们都是做大生意的。”他有些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

“你儿子不是在洪江做木材生意嘛,还不给你钱花?”

“啧啧,这套电器家具,只怕石门没几户置办得起吧?”

他们探头探脑地上下打量着房子。

“光头李,我真没钱……”他开始哀求我。

“你要说也没钱,那全石门就没人敢说自己有钱了。”

他们纷纷露出嘲谑的表情。他的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焦急,惶惑地望着我,指望我这时能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他要是知道我已经因买六合彩债台高筑,成天被人屁股后面追着讨债,贵州妹已经和我提出分手过好几回的话,就不会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了。那只老黄狗一直在院内汪汪地厉吠,它的叫声让人心神不宁,大肥抡起锄头过去,黑暗中传来几声狗的哀鸣,院子就沉寂了下来。莫廷才脸上的沟壑聚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你们是强盗啊!”他哆嗦着指头,指着我的额头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我只好打开电视机,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大彩电看起来就是爽。而他的愤慨被激发了出来,依然不依不挠地说:

“你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非得去打抢?”

我霍地站起来,冲他吼了声闭嘴。他被我的暴跳惊吓到了,愕然地望着我,半晌都没再说话。

我们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钱物。张金在棉衣兜里翻出五百的零钞,用一个盐袋装着,厚厚的一大把,可最高面额不过十元。大家开始逼问他别的钱藏在哪。他拉长着脸,说全在这了。

“就这点吗?”

“我又不开银行。”

“你骗崽呢!”

大家骂骂咧咧地,继续翻箱倒柜。夜里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再无半点新的收获。大肥说他家亲戚有把钱藏在猪圈的习惯,问是不是去猪圈找一下。张金表示同意。“你最小,你去看看!”他让我拿手电筒钻进猪圈,四处翻找了一番,一无所获。莫廷才冷冷地瞪视着我,仿佛刚才在臭气冲天的猪圈里找钱成了一个大笑话。我恼怒地剜了他一眼,问,“钱呢!”

“伢子你还小呵,回头还来得及……”他带着教化般的语调说道。这种语气,我娘现在已经不敢在我面前讲了。我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教化我的。我迅速地敬了他一嘴巴。他摇晃了一下,嘴角开始流血。打完后,我也有些后悔。那是我头回打老人。他们提议要是万一找到不钱,就把家电拿出去卖了。这么大的目标,而且还是一件体力活,想想就头疼。我们开始轮番逼问他钱藏在哪里。莫廷才硬是一声不哼。我已经记不得是谁先拿出绳子的了。我们七手八脚地将他绑在靠背椅上。即便这样,他也沉默着,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

“他不怕死哩!”大肥说道。

我想起来了,他是一个基督教徒。二十多年来,他是石门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信徒。我瞥见了饭桌上的那本翻得破旧不堪的《圣经》。我走过去哗啦啦地翻着。他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我的指头跳跃。他挣扎了几下,仿佛想过来制止我。我故意对视着他,随手撕下几页纸。他像被电击了一下,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

我想找到他的软肋了。

“你告诉我钱藏在哪,我就把书还你。”我说。

“我没钱!”他气吁吁地说。

他索性不再理我。

他可能知道我想要挟他的意图了。

“好,叫你不理!”

我将书撕成两半,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他脚边。他脸色黯然了下来,换了一种悲悯的口气说道:

“上帝都在上面看着呢!”

“人死了就化为灰烬了,他老人家爱看就看好了!”我的回答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开始抬家电。我人小,负责背彩电。这台34英寸的大彩电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我想起年前的时候,贵州女人曾央求我给她买台长虹彩电,就是这个牌子和尺寸的。我没沾染六合彩的时候,她还指望过我。

大肥背着冰箱。张金背着一台洗衣机。我们看上去都如此臃肿不堪。他坐在堂屋的木椅上,目送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离开。

“主啊!!”

他的声音悲怆宏亮,我们纷纷回过头来。我当时走在最后面,他的目光几乎是冲着我来的。愤怒。嘲谑。憎恨。悲悯。怜惜。那时我真的感觉到这位二十多年的信徒那一刻成了上帝的化身,朝我伸来审判的目光。

我放下电视,转身从洗脸架上扯下毛巾,几乎是带着愤懑,狠狠地塞进了他的嘴。他呜呜呜地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音,双眼充满了恐慌。我心满意足地瞅了他一眼,吞了块毛巾的嘴,再也无法发出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呼声了。他们眼中带着嘉许,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讲。我们背着各自的东西,趁着夜色往山洞爬去。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也没想过这块毛巾会要了他的命,并最终也要了我的命。


- 4 -


石门那天还从未出现过如此众多荷枪实弹的武警和警察。长龙般的车队从石门唯一的街道鱼贯而出,直接往石门小学驶去。枪毙的消息整个上午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学校早早地停了课,商店也关了门,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往正午的操场涌去。

秋天的阳光依然余威未消。死刑犯被五花大绑,背后插着一块打着叉的木牌,上面写着李秋生的大名。他踉跄地从囚车钻了出来,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左右架着他的胳膊,走上操场的主席台。待了近一年的监狱,光头李看上去比之前还显得白净了几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汗衫,目光木然地伸向围观的群众。人头攒动,大家踮起脚尖,都想一睹杀人犯临刑前的最后风采。正午的阳光燥热,几乎没有一朵云,阳光大咧咧地直刺头顶,晒得头皮发麻。远处是一片片金黄色的原野,偶尔能听见几声农民摔打稻谷的声音。有一会儿,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审判宣告。“……死刑,立即执行!”众人的喧哗顿时掩盖了大盖帽的声音。

“枪毙!枪毙!”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汗水首先从他的光头上冒出来,然后一滴一滴,一排一排地沿着脸庞往下滑落。光头李的汗衫很快被汗水浸透,被浸透的地方,凸显出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武警拧开一瓶矿泉水,凑到他嘴边,他轻轻地摇摇头,拒绝了。他开始在人群中搜寻什么。与他目光交集的人,纷纷低垂下眼睑,嫌不吉利,生怕死后被他惦记住。只有一个小孩满头大汗地从大人们的大腿丛林中费力地往前钻。最后,他终于挤到了最前面。有那么几秒钟,死刑犯和小孩的目光像黏住似的,直直地对视着。小孩紧咬着牙关,眼神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以至于那张通红的小脸像着了火似的。他们就这么僵持对视着,谁也没有发现小孩是什么时候掏出手枪的。那黑漆漆的东西凶狠狠地对着死刑犯,大叫一声,“爷爷,我来给你报仇了!”旁边的武警都还没回过神来,只听见啪啪的两声,死刑犯双眼放出绝望的光芒,霍地倒了下去。

小孩很快被缴了械。依然气咻咻地盯着死刑犯。一个胖警察拿着小孩的枪,准备研究一下,枪的弹夹却突然坠落下来,掉在地上,从里面弹出几颗五颜六色的塑料弹丸来。死刑犯依然躺在地上,武警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将脸色苍白的他一把拉了起来。光头李彷徨地望着人头簇动的人群,在即将押往囚车的时候,又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眶滚了出来。



这是第 13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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