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黄孝阳 | 我永远忘不掉那个夜晚(下)

2017-06-17

作者 黄孝阳

本       文       约       6000       字


阅       读       需       要


12 min


一个清晨,风和日丽。岛屿飞上空中,事先无半点征兆。

附近海域三艘船上的旅客有幸目睹这个奇观。一艘挂有一面印有黑色骷髅头“海盗旗”的军舰,一艘载有701名旅客的豪华邮轮,一艘准备赴远洋打捞的渔船。

军舰上掌管雷达的通讯兵最早发现这座飞起的岛屿。歪戴水兵帽的小伙子,提醒他的指挥官,这可能是某个国家研发的战略性秘密武器,也可能是外星飞船。神色冷峻的指挥官没有理会士兵的僭言妄语,用望远镜观察着这个沐浴在阳光下,通体金黄的庞然大物。“没有哪种飞船的外壳是悬崖峭壁,这不吻合空气动力学。外星人的飞船也要讲科学。”指挥官的目光落在岛屿下方那块有数平方公里大的阴影里。他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垂头低声说道,“赞美主。就是此刻。”

邮轮甲板上的旅客并不多。一对来度蜜月的年轻夫妇在船头上演“泰坦尼克式”拥抱。当岛屿浮起的那刻,男人松开手,刚成为新娘不久的女人立刻跌入水里。没人听见女人的惨叫,包括那个身体像自慰器一样不断振颤的丈夫。人们从舱房里奔出,仰头观望这个完全颠覆了他们认知经验的事实。越来越多的人全身发抖、呼吸困难。一个教授模样的老者用手使劲拍打自己的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嚷,“这是集体癔症。我一定是在梦游……噢,不对,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往哪里去?”一个少女率先掏出手机,以这座飞起的岛屿为背景迅速自拍,还不忘比划了一个剪刀手。少女第一时间把这幅照片分享到她的推特账户,加了一个小标题,“世界就要灭亡了,我还是这般美丽冻人”。(少女没写美丽动人。这是她个人的话语习惯,也是语言的自我进化。动是对的,合乎字典规范的对,也是陈词滥调;冻之一字多好啊,冻雷惊笋的冻,山冻不流云的冻,日月冻有棱的冻,柳枝解冻的冻,万里黄云冻的冻。这个字让美丽有了闪电一样的力量,让少女迅速增加了百万粉丝,一跃为网络红人,出书,上镜,拥有了爱情——这是闲话,后话,是她叙述的片断)。

少女的自拍行为让感觉窒息的游客如梦惊醒,纷纷掏出手机与相机,要记录下这个动人的历史时刻。

渔船上有一个赤足少年,他也在仰头望着这座浮在天上的岛屿,目不转睛地望着,嘴里喃喃说道,“要是我能捞到这样大的一条鱼就好了。”

岛屿巍然不动,静静浮着,既不向上,也不朝下,不往前后左右,也不去东西南北。但,它在膨胀变大,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这是一个加速度。在它变大的同时,孕育它的母体星球在以相同的速率变小。急速赶来的科学家们很快便发现这个奇异的负相关变化,也急忙劝慰大家不必对此过分焦虑,这必将是一个持续数千年的漫长过程。

“它再能吃,不可能一口就把胎盘吞掉的。它不是黑洞,只是一种我们目前尚还无法理解的存在罢了。等到它把我们脚下的星球吃了一半时,想必我们也已经找出它的秘密,那时,或许我们已经可以移民银河系的任何一个角落。”

科学家们信誓旦旦。

岛成了全球旅游的新景观。有关于它的历史也以各种媒介方式重新进入公众视野。人们修建各种大小的凝望塔,在塔前树起无数根阴茎状的石柱,还用自己的美学逻辑,在塔里为她建造各种材质的塑像。在甲地,她金发碧眼,肤白胜雪;在乙地,她黑发棕眼,肌若绸缎;在丙地,她螓首蛾眉,肤如凝脂;在丁地,她妖娆性感,肤似墨玉……她有了亿万种关于美的姿态与容貌,让亿万人顶礼膜拜的姿态与容貌。

这一切她仍然是一无所知。

她不清楚岛屿为什么会来到天上,也不想去弄明白。时间过去了这样久,她已经忘掉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是谁在岛屿高处修建了那座奇异的塔。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塔尖会挂住一缕形若有质的清辉。取下它,用手来回细捋十三个昼夜,清辉会凝结成一根丝线。攒出一筐,编织成衣裳,穿上,起舞。沾在衣裳上的月光就会滚落,掉入岛屿下方的海水里,化成一颗颗透明的圆。很难用言语与词语形容这个神奇的圆,它存在而又不存在,超越了“圆”本身固有的属性与字面意义,好像隐藏着这个宇宙最深的奥秘。开始,人们用它来装饰女性的颈脖与手指,后来不知是谁发现,把这样一颗圆吞咽入腹,再在凝望塔前,对自己所爱上的那个人说“我爱你”,那么,不管是霸道总裁,还是傲娇萝莉,也不管他们曾经有过多么轰轰烈烈或静水流深的爱情,这个人一定会抛掉过往,抛弃所有,全身心爱上自己,没有丝毫保留,目光再也无法离开自己半刻。

这种不可思议的功能颠倒了众生。

谁不渴望爱呢。尤其是当爱能够被这种确定的因果关系清晰呈现时,人们对这颗圆的追逐几至疯狂。你是否爱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否能拥有这颗圆。

她不知道岛屿下方那个星球上发生着的事。

她只是活着,偶尔跳舞,看露珠倾泻。更多的时间她看从星球上飞来的各种航空器。这些奇形怪状的航空器,不管如何努力试图靠近,都被岛屿外一个透明的屏障阻挡在外。有两位从航空器里走出的宇航员还拉出横幅,说他们是秉承着全世界的爱而来,请允许他们登陆。她嗤嗤笑出声。如果她清楚怎么做能让他们登上岛屿,她早就这么做了。她只能抱歉地笑,看着他们怏怏而归。更多时候,她只是看,不加思索,看这些航空器在空中所画出的各种曲线——它们是一道关于求解这个世界最终奥秘的方程式。她推演几步,感觉异常熟悉。她想她应该在哪里求解过它。某个黄昏,她信手用树枝写出答案,然后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伸脚擦去。她还是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

又过去了一些年,星球上的科学家不无绝望地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岛屿的质量已逾临界点,要不了多久,岛屿会像一个饕餮之兽,对星球产生致命的威胁。

这让活在星球上的大多数人的不安每日俱增。他们提议要设法改变岛屿与星球之间的距离,最好是给这座岛屿套上一条绳索,使之偏转出那条危险的轨道,不再吸吮星球质量,同时又能孕育露珠;而随着临界点的日愈临近,他们不约而同忘掉了这种奇怪的露珠,决意动用核弹来毁灭这座邪恶之岛。是的,邪恶之岛。越来越多人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天空,用这四个字谈论着这个诡异的存在。但那层透明的屏障完全超出他们的认知。一艘艘航空器发射出的各种武器,像发了疯一样的褐色鸟群撞击过来,在屏障上化作一朵朵灿烂的烟花。她津津有味地看着,看烟花生灭,看这些聒噪的鸟群终归于虚无。

这样的日子是美好的。她对自己说。

终于有一天,她看见那个星球上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因为恐惧而互相杀戮的人。

现在星球只有原来的一半大了。在塌陷。

一个塌陷的波函数。

她对自己说,一种深深的疲倦从心底涌出。她来到凝望塔前,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说,“走吧。”塔尖的明珠漫上一层淡蓝色的光线,光线朝顶部集中,变幻,凝聚成一束。她的身影消失在光中。紧接着,岛屿与星球原本恒定的距离改变了。

瞬间,弹指,刹那。

岛屿离星球的距离已有数十万公里。这个超越光速的移动中,岛屿上的山势地貌迅速改变。山峦崩摧,峡谷隆起,万木折断。这是一系列宛若神迹的变化,深藏于岛屿深处的某个物体按照某种神秘的规律,拼装组合,不多时,一个圆形飞船便抖落数万年覆盖在身上的石块与尘埃,出现在茫茫太空。它是如此复杂、精巧、美妙、庞大。

那个歪戴着水兵帽的小伙子说对了。

这座岛屿是一艘来自异世界的飞船。她站在船舱中央,站在寂静深处,若有所思。光照耀她的脸容。她脸容上有这个宇宙所有的光。一个半凹的机械装置,悄无声息地浮现于手边。她突然就明白了,只要把手中握着的这颗明珠搁于此处,她就能获得失去的记忆,不只是数千年前她在那个星球上的记忆,而是自数万年前在她还没有跨越宇宙进行河系飞行前以来的所有记忆。

“就是这颗珠子吗?”我摸过她颈脖上的吊坠。上面所镶嵌着的,是一个蓝色的水晶珠子,不是六方结构的蓝钻,不是产于黑蝶贝体内的蓝珍珠,而且肯定不会在夜晚发亮。在我生活了二十年的那个城市,这种水晶珠子吊坠的零售价不会超过两百块钱。她的手臂缠绕上我的颈脖,目光迷离,“是,也不是。”

我有些困意。她说的故事,与我在许多二三流的科幻电影里看到过的,没有太大区别,更与她肩胛骨上的这组编码没有关系。如果她是高考学生,我是改卷老师,我会在她讲的这个故事上批改上六个字,“离题万里,零分。”我想我的耐心快要耗尽。这组编码也许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刺青本身。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没有意义的人与事。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蓝色的水晶珠子放回她胸口,说,“开头在岛屿外面不让人接近的漩涡,后来那个笼罩着岛屿外的透明屏障,就是飞船的能量罩吧。”

“是的。”她又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你真是一个好情人。”

我啼笑皆非。说我是一个好听众还差不多。睡意沉沉袭来,我打了个哈欠,说,“后来她怎样了。你捡要紧的说,说梗概。”

“后来,她还是取回了一部分记忆。这是一艘来自异世界的流放船。她是指挥官,奉命把异世界里一批最为穷凶极恶的罪犯流放至这个宇宙,都是男人,雄性。她喜欢上其中一个罪犯。在漫长的押解途中,这个长着谢耳朵一般清秀脸庞的罪犯,总能弄出各种各样的笑梗。有谁会不喜欢一个笑话呢,尤其是一个女性,尤其是当她寂寞的时候。

在很多时候,喜欢与爱是难以区别的。

她帮着这个长着谢耳朵一般清秀脸庞的罪犯,以及其他囚犯在这个原本到处流淌火焰与岩浆的荒芜星球上生存下来。这违背了她的使命。更糟糕的是,为夺得飞船的控制权,她喜欢的男人杀死了她,还用她的细胞克隆出无数个子体,S/N EB05241560即是其中一个。”

她的声音异常悲伤。

我打断她的话,“克隆体也能拥有母体的记忆?还有,其他克隆体都上哪里了?”

夜色里她的瞳孔深处有一点湛蓝的微芒。

“他培育克隆体的目的,是为了获取劳力与食物。从性价比来说,克隆体确实再合算不过,一份培养基再加一点光能量就行了。可这个长着谢耳朵一般清秀脸庞的罪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有着深绿色血液的罪犯会爱上那个在他看来只是工具与食物的S/N EB05241560,他们还诞下一个孩子,是男孩。自视为父神的他决意为这桩可怕的意外画上一个彻底的休止符。而更多罪犯不无惊讶地发现原来克隆体不仅能充当劳力与食物,还能繁衍生命,他们联合起来反抗父神。父神逐一杀死他们,包括原本分发给他们的克隆体。这是一场异端残酷的漫长杀戮。血流满整个星球。尸体所形成的腐殖层也使原本的焦土渐成沃土。当星球上只剩S/N EB05241560最后一个克隆体时,那个有着深绿色血液的罪犯找到重新开启飞船的法子,拿出威力强大的武器,率领剩下来的人反扑,把父神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在父神老巢里,两个男人展开生死决战……”她叹口气,目光在天花板上移动。

“谁赢了?”

我撑起一条胳膊。

“他赢了。最后走出来的那个男人,是那个有着深绿色血液的男人。”她慢慢说道。

我哦了一声。这个故事还是这样庸俗不堪。

她的声音蓦然尖利起来,“可S/N EB05241560知道,那个最后走出来的男人,是父神。那个有着深绿色血液的罪犯死了,死之前还被父神改变了容貌,变得跟父神一样。S/N EB05241560知道他死了,她就是知道,虽然最后走出来的那个男人与他一模一样,就像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一样。可一切覆水难收。她知道他就是父神。但她什么也不能说,还不得不跟着所有的人一起欢呼胜利。她是那么恐惧,害怕,每天还得努力在父神面前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她是这样恨他,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父神的伪装真好啊,比那个有着深绿色血液的罪犯生前对她还要好。谁都看不出来。可她就是知道。她也知道父神对此心知肚明。她恨。可她没办法……”

她放声痛哭。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月光下,她肩胛骨上的S/N EB05241560这行编码,像一只活了过来的蜈蚣,心里有点发毛,毛茸茸的毛。我咳嗽一声,低头看了看右手食指渗血上的牙印,小声说道,“从那以后,在无尽的轮回里,S/N EB0524156就到处寻找那个有着深绿色血液的男人,对吗?”

她抬头凝视我。我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她的泪水真多啊,一层一层,涌出眼眶。

“你明白了。你终于明白了。亲爱的,我找得你好苦啊。”

她哽咽着,双手捧住我的脸。

“亲爱的,不管你这辈子叫什么名字,我找了你三十万年。我的情人。我的爱人。我的骨,我的血肉,我的魂灵,请你不要再离开我。不要。”她歇斯底里地叫,用拳头敲打我胸脯,还用力咬我的手指,咬出血,再泪眼迷离地说道,“你看,血是不会骗人的。你体内深绿色的血。”

她错了。我的血是红色的,暗红。她是色盲。一种先天性色觉障碍疾病。我抱住她剧烈颤抖的身子,试图说些什么,可话在嘴边又不见了。鼻子有点发酸。我在想她的现实生活,在想她所曾经遇到过的男人。她所说的与一场梦境无异。可惜我不是弗洛伊德,没法解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平静下来,重新在我身边躺下,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好像只要一撒手,我就会从这个简陋的房间里消失。我在她怀里蜷曲着,像一个婴儿那样蜷曲着,嘴唇紧贴她那对丰满的乳房。

我在等待天亮。

天真的亮起来时,我睡着了。

等我揉醒睡眼,已经是日上三竿。

房间里没有女人留下的痕迹。没有散落在枕间的长发、被泪水打湿的枕巾……。床头柜上有一叠人民币。十五张。整整齐齐。我暗自皱眉,洗漱完,提着行囊下楼来到旅店柜台前。她在俯身记账,手中拿着一只钢笔。钢笔可能有点问题,她不时拿钢笔蘸一下柜台上那瓶敞开的墨水。她还是穿着昨天那件灰格子的高领外套。胸前那根镶嵌着蓝色珠子的吊坠在来回摇晃。物的单调运动容易将人催眠。我冲她笑。她也抱以礼貌的笑容。我说,“麻烦退房。”她说,“稍候。我去查下房。”过不多时,她回来了,手中举着那叠人民币,眼里不无疑惑,“这是您的钱吧?”

我苦笑,接过钱,看见自己的心理阴影面迅速扩大,“是的。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她没接话,手脚麻利地替我办好退房手续,埋头继续工作。她所做的,所说的,与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旅馆老板娘并无两致。我叹口气。昨夜应该是一枕黄梁,只是这梦境太过真实。我背起包,转身准备出店,突然听到一阵歌声。

“她的唇是那样软,好像蚕丝棉;她的乳是那样圆,好像馒头甜;她的腰是那样细,好像厥菜鲜;她的腿是那样长,好像象牙尖……”

是她在唱。这些汉字因为她的嗓子,是这般动人。

是的,千真万确,是我昨天晚上听到的那首。

我如受雷殛,回头看她。上午的阳光照进柜台里。她的脸庞在阳光映耀下闪闪发亮。我的眼泪不知为何就涌了出来。她感觉到什么,抬头,目光惊讶。

“先生,您没什么事吧?”

我很勉强地挤出笑容,说,“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个人。她的样子很像你。”

她的嘴角露出鄙夷与不屑。她见多了这种老套乏味的搭讪。她又低下头,没再理我。我在她唇上读到一个句子。我想我是读懂了。没再犹豫。我又回到柜台前。

“如果我没有错的话,你的左肩胛骨处有一块纹青,是一串字母与数字组合成的编码,S/N EB05241560”。我盯着她的眼睛,缓慢地说道,“如果它确实存在于你的左肩胛骨上,你有兴趣听一听它的故事吗?”

膏药的效果并不大好,脖子还是扭的,我的样子与屋外那棵歪脖子的槐树差不多。

很可笑。

我在等着她的回答。

穿花衣裳的少年冲进屋,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他如此激动,口里有风声,模样跟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他用那只怪模怪样的手一把推开我。我攀住柜台,没倒下。在步出房间时,我忘记拉上双肩包的拉链。联想笔记本电脑掉出来,摔在柜台,咣当的一声响,打翻了柜台上的墨水。我眯起眼。阳光照着笔记本后盖上那行电脑主机序列号:S/N EB05241560。

我笑起来,歪着头笑。

她手中的钢笔落到地上,瞳仁深处有了一小束光。



这是第 10 篇文章

- END -



iOS 用户快速赞赏通道

长按二维码赞赏



 ©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