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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鹏 | 六次用刀

2017-06-14

作者 杨树鹏


 本       文       约       40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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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导演都是讲故事的好手,这几乎毫无例外,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讲故事,只不过是用镜头语言。杨树鹏在《我的唐朝兄弟》里客串过李白,过了一把诗人瘾。而在现实中,这位优秀的青年导演确实是一位颇具锐气的文坛外高手,小说写得极好,出版过诗集。更难得的是,无论电影还是文字,在所有需要想象力的地方,杨树鹏都没有边界。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下面,我把我六次用刀的情况在这里向大家做一个简单的汇报。



我记得,那是1982年夏天,我和同学张曙光在学校礼堂观看完彩色故事片《孔雀公主》后,一边讨论剧情,一边步行回到宿舍,上过建工学院的朋友们应该都还有印象,当时的宿舍楼只有两栋,一栋全部是男生,另一栋是男女生混住,二三四楼住男生,女生们住在一楼,被一个铁门拦住。我记得当时我和张曙光同学刚刚走进楼道,就听到啊的一声尖叫,接着就看到几个女生冲出了108宿舍的房门,尖叫着跑了过来,我刚开始以为是谁过生日,心里还在想,瞧啊,现在的女同学都开始流行西方那一套开生日派对的资产阶级风气了,刚想到这里,就看见一个男人手持尖刀,挟持着一个女生从108宿舍走出,这个女生我认识,是城市规划专业1980级的陈莉,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很好,在学校很出风头。这个男的我并不认识,但一看那个猥琐样子,就知道是校外的社会闲散人员。

当时的情况是:几十个学生围着铁门,不让这个歹徒劫持陈莉走出,但同时也不敢进去,可能是怕歹徒狗急跳墙伤害陈莉,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我分开众人,毅然决然地冲了进去,歹徒见状,有些吃惊,把挟持陈莉的胳膊收得更紧,陈莉面色煞白,神情惶恐,眼睛里饱含泪水,更增添了我对歹徒的愤恨,我上前一步,大声斥责歹徒,呔!四人帮都打倒这么多年了,你还敢在这里行凶伤人!

歹徒闻言,后退一步,挥舞匕首喊道,别过来!我要让她尝尝被人伤害的滋味!

当时我要是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好了,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我眼里只有被伤害的女孩,和挥舞匕首的歹徒,正义的鲜血充盈我的身体,令人兴奋又紧张,我猛地一个虎扑,将两人一起扑倒在地,歹徒挥刀刺来的同时,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刀子推向一侧,与此同时,将陈莉从身子另一侧推出,啊她柔软又僵硬的身体。

歹徒一看情况不妙,狗急跳墙,负隅顽抗,扔掉刀子大哭起来,哼,这种拙劣的表演伎俩怎么能逃得过我的火眼金睛,我抓起刀子,扎进他的腹部。

让你装。

陈莉得救了,四周响起围观同学的掌声和欢呼声,我缓缓站起来,鄙夷地看着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歹徒,鲜血从他的身子底下缓缓流淌出来,鲜血真的令人兴奋,像是爱情将要来临之前,你能感受到嘴里的血腥味道。



我记得,那是1988年年底,我和同事张曙光一起去无量河做田野调查,我们俩一起申请了一个研究课题,叫做“无量河地区辽代宗教建筑规制研究”,于是我们俩来到无量河。

我记得开车的是当地文物部门的一个姓赵的师傅,我们的旧吉普车在路上哐哧哐哧开得比较累,眼看着天就黑了下来,赵师傅说,哎呀,再晚点就麻烦了,外面有狼。我和张曙光都有点着急,正在这时,吉普车猛地一震,车头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赵师傅急忙刹车,我们看到车灯光柱里,慢慢站起来一头野猪,它嘴里冒血,摇摇晃晃,步履艰难,想走到马路边。野猪!赵师傅大喊。

我心想这不废话么,谁不知道这是野猪,你要是喊个什么“沙发!”“玫瑰花!”之类的,或许还能引发我的商榷之心,但这头摇摇晃晃嘴里吐血的野猪,谁他妈不认识呢。

这么想着的同时我拉开车门就走了下去,赵师傅说哎你干嘛呀?

我说,我去看看。赵师傅说,拿把刀子吧,以防万一,说着他把一把三角刮刀递给了我,我拎着刀子往前走,赵师傅在我身后喊,猪脖子和身子交界处扎进去就是心脏!

野猪站在路边,嘴里的血像是它咬住的玫瑰,或者是红色的飘带,野猪扭头看着我,眼神很警惕,我走过去,用手推了它一下,它趔趄着后退,但没有倒下,我用手丈量着它的脖子,寻找那个可能是心脏的地方,用力刺了进去。

张曙光后来经常给别人讲这个段子,我是怎么下的车、怎么刺的野猪、野猪又是怎么满地乱蹦、我又是怎么抱着野猪摔跤、他跟赵师傅又是怎么劝架一样把我和野猪分开。




1990年夏天建筑研究所在沙窑展开军训活动,我和同事张曙光去附近老乡家里买了一只鸡,本来想炖了吃发现没有刀,张曙光去集训食堂借了一把菜刀,我把鸡给杀了,结果食堂大师傅说他借刀有功,拿了一只鸡腿走了。



1993年8月15日,我和同事张曙光帮沙窑乡一个私营老板搞办公楼设计,这是个私活,老板要请我们吃杀猪菜,带我们去了乡下的饭馆,刚进去还没坐下,就听见一阵喧闹声,只见一头黑猪背上插着一杆标枪,像个领袖一样,率领着饭馆的人冲了出去。原来乡里的屠夫不在,饭馆老板的儿子突发奇想,要自己用标枪杀猪,结果猪一下子就急眼了,背着标枪跑了出去。

在张曙光的隆重推荐下,我拎着杀猪刀冲出去撵猪,并且按照1988年的路子又捅了一刀,这次结果很好。

新鲜的黑猪肉随便弄弄就很好吃,煮出来沾点盐都很好吃。


1996年冬天吧好像,至少是深秋,我和朋友张曙光驾车去接老同学陈莉,车是张曙光公司的雪佛兰子弹头,张曙光辞职后弄了个合资公司,挂靠在研究所,每天穿着西装,开着这辆子弹头到处谈生意。

算起来,我们十年没有见着陈莉了,毕业后她就跟她的教授结婚了,教授的原配闹得有点厉害,教授就主动要求去了边远山区的云锡,在哪里从无到有搞了一个民办大学,去年要跟更年轻的学生结婚,就跟陈莉离了婚,陈莉没地方去,不知道为什么,写了一封信给我,我看到信,决定把陈莉从云锡山里接出来,我找张曙光商量这个事情,他喝多了一样站在车头前晃动着身子说,操,必须接回来,我支持你。

本来按照计划下午三点多就能到,结果半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有一段路面发生了泥石流,我们跟着车队掉头走另一条多年失修的老路,前面一辆装满了西瓜的卡车突然在一个深坑地颠断了后桥,我们只好下车,几十个人一起推这辆卡车,总算把卡车弄到路边,车主很感激大家,请大家随便吃西瓜,我和张曙光一人抱着一个西瓜回到车上,湿漉漉泥呼呼继续赶路,我们吃了一个西瓜,留着另一个,打算回来的路上和陈莉一起吃。就快要到云锡的时候,雨已经小了,但雾气很重,车灯照出去一片白雾,像是梦境,这时候就看见雾气之中、公路当间,横着一根木头。

在最初的片刻,我俩都以为又是一次泥石流。

于是我们下车去抬木头,等我们直起身子,就看见雾中站着几个戴面具的年轻人,他们拎着大刀片子,沉默地看着我们。当时的情景有点荒唐,因为我俩和戴面具的年轻人在对话过程中,一直抬着这根木头。

我们:你们要干嘛?

他们:跟两位大哥借几个钱花花。

我们:我们哪有钱,穷工程师都是。

他们:没钱就把车留下,车不错。

我们:车是公家的,我们怎么交差?

他们:那我们就管不着了。

我跟张曙光对视一眼,张曙光说,要不咱们先把木头放下吧。于是我们把木头放在路边,我的腰椎间盘被抬木头这个动作弄得疼了起来,我一边揉腰一边看着张曙光。说实在的,我有点拿不定主意,各种可能性我都能接受,比如把钱都给他们、把车也给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张曙光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和一个年轻人纠缠在一起,俩人都很激动,拽着对方的衣领子,好像要亲嘴,他们彼此大喊,我只听到零星几句。

张曙光说“下这么大雨你们他妈拦路抢劫还是不是人”。

年轻人说“下这么大雨我们出来弄点钱容易不容易你自己说”。

他们真的很激动,我觉得他们都要哭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年轻人身后的一个穿军绿雨衣的家伙,突然挥刀砍向张曙光,我听见他似乎骂了一句,刀子就砍在张曙光肩头,我急眼了一下子抱住雨衣的腰,猛地把他推倒在地,他跌进水洼里,溅起泥水,我起身,从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手里夺过刀来,顺手砍了他一刀,接着反身去砍雨衣,雨衣比较机敏,已经站起来了,且挥刀向我,我才不管呢,一刀砍下去,雨衣的头被我砍了一刀,害怕地尖叫了一声,我心想你他妈找死呢,野猪我都不怕我怕你?

事情来得突然,消失得更突然,年轻人们一下子就跑散了,跑进了乳白色的浓雾,像是几块黄糖坠入牛奶,我拎着刀追着雨衣,我还想再多砍一刀,刚才那一刀不过瘾,不解气,但张曙光叫住了我,他说别追了,许冬你别追了。

我回头一看,他跪在地上,捂着肩膀,像个宗教人物一个悲悯地望着我。

我受伤了,谁来开车呀,他说,没人开车,我们怎么才能接到陈莉呢?

我站在他身边喘着粗气,心想完蛋了,真的,我们怎么才能接到陈莉呢?


2000年元旦之夜,我回到家里,陈莉不在,我大概是之前喝了点酒,所以有点记不清楚我是怎么找到她的,也许是直觉,也许是我打了几个电话,反正我找到她了,她和张曙光在鸿雁宾馆的房间里,他们刚刚做了爱,陈莉头发凌乱,一脸的泪痕,张曙光穿着秋裤,桌上放着他的公文包和手机,桌上还放着一桶花生油和两条烟。我拿起烟看了看,问张曙光这是什么意思?张曙光说,这是公司发的,打算让陈莉拿回家给我的。

我说这他妈真够有意思的,你这算是给陈莉付了嫖资吗?

他没听明白嫖资这个词,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的意思是,你拿这桶花生油和这两条烟就嫖了我老婆是不是?

张曙光说,你别这么说,你听我说。

我说我不听,太他妈奇怪了,你先把裤子穿上。

张曙光拿起自己的裤子往腿上套。

我扭头看着陈莉,我说陈莉你怎么想的到底。

陈莉摇摇头,头发遮住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伸出手去想撩开她的头发,但是手到半路上变成了拽,我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把她拉下了床。

张曙光说许冬你听我说!你别这样!都是我的错!不怪她!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手里拽着陈莉的头发,脚踩在宾馆质量低劣的席梦思床上,扭头看着裤子套了一半的张曙光,这一切都显得有些可笑,为了终结这种可笑的局面,我伸手从茶几上抓起水果刀。

张曙光吓坏了,跌跌撞撞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许冬许冬你听我说你别这样咱们这么多年了你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陈莉面子上也不要这样啊哎呀你别捅她你捅我你捅死我算了我他妈也不想活啦。

我的刀子在陈莉腹腔里转了一圈,我拔出刀子,鲜血一下涌出来,哗啦一下浸湿了床单,陈莉还是低着头,头发还是遮着她的脸,所以你让我现在回忆,她当时到底是什么表情,我还是说不上来,因为我没有看到过她最后的表情。

事情就是这样,你要花上很多年的时间,才能从冰冷的河水里缓缓地、缓缓地趟过去。

以上就是我六次用刀的一些情况,请各位领导和朋友们批评指正,谢谢大家。



这是第 7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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