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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枪毙的何国富,和他比漫画都要荒诞的“罪行” | 何小竹

何小竹 骚客文艺 2018-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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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后,除了继续拉二胡,又开始学画画,拜的第一个老师名叫谭炳元,他号称是我们县城的第一画师,我周围有不下10个小朋友跟着他学画画,而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谭老师虽然是第一画师,但却没进过正规的艺术学校,是自学成才,因此也没有正式、固定的工作,一会儿在这个学校教教美术课,一会儿又到那个学校教教美术课,就是代课教师的身份。县城里有什么活动(多为政治活动)需要搞宣传,就把他从代课教师的岗位上抽调出来,画宣传画。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了,总之我还在读初中,还在跟谭老师学画画的时候,我们县城出了一宗大案:黄家坝区铜楼公社一个名叫何国富的二十多岁农民,自创了一个党,取名“忠义救国党”,还发展了十多名党员。事情败露后,被抓了起来,判了死刑。县里为了教育广大人民群众,决定办一个何国富罪行展,要用连环漫画的形式,生动、活泼地讲述何国富是怎样非法建党,怎样发展党员,怎样与台湾国民党进行“里应外合”的。担任这次展览的漫画创作的人,就是我的老师谭炳元。

谭老师住进了县委招待所,创作场地就是县文化馆的展览室。正是暑假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泡在谭老师那里,看他画那些漫画。同时,自己也画一些画,让谭老师指点。通过谭老师的一幅幅漫画,我得知了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也就是何国富“建党”的故事。

这实际上是一个充满荒诞感的可悲的故事。

何国富生活的那个地方,我们称为“盖盖上”,就是海拔比较高的山区,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加上又是那个年代的集体生产,常年吃不饱饭。我长大后去过那里,是个冬天,下着雪,道路泥泞,好不容易上到了“盖盖上”,进到一个村落,房屋明显比平坝农民的房屋更简陋和破败。进到一户人家,里面除了灶台(所谓灶台就是在地上砌的一个火坑,火坑中间放了一只三脚架,三脚架上放一只铁锅),几乎就没别的家具了。我问他们晚上睡在哪里?因为我没看见有床。他们就只是笑,不回答。陪同的乡干部悄悄告诉我,你看见楼上堆放的包谷壳没有?他们就睡在那里。还有更穷的人家,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

70年代的生产队集体劳动

这里的人还容易患上一种被称为“地氟病”的不治之症,其症状是,牙齿变黑、脱落,这是轻微的;到严重的时候,骨头变脆,稍不注意就会骨折,成为残废。据说这种病的成因,是由于当地饮用的水、种庄稼的土地以及烧饭取暖的煤炭,都含有严重超标的“氟”。“文革”后期,赵紫阳任四川省委第一书记的时候还去过那里做调研,亲眼见过这些情况,然后现场批示,把“盖盖上”的农民迁移下来,安置他们在平坝生活。一些人便迁到了平坝,但还有一些人,死活不肯搬迁,不愿过离乡背井的生活。

何国富当年就生活在这个“盖盖上”。按当时的身份划分,他属于回乡知青。所谓“回乡知青”,就是本身是农家孩子,中学毕业后又回乡务农的青年,以区别于城里来插队落户的“知青”。据介绍,何国富读完初中后,没有继续读高中,便回家务农了。虽说每天都在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但却没多少收获,经常吃不饱。也许就是肚子饿慌了之后,脑子里开始出现幻觉,声称自己跟台湾那边已经联络上了,那边要他成立一个党,只要发展上一些党员,就可以给他空投物资。

他不仅口头上说,还付诸行动,真的成立了一个党,取名“忠义救国党”,发展了十多名“党员”,除家人之外,都是一些自家的亲戚和邻居。这些老老少少的“党员”,在谭老师的漫画中,都有其滑稽、可笑的形象呈现。他还制定了“党章”(这有实物,展览的时候我见过,一本32开的手抄小册子),还有一部自制的电台,这个在展览上我也见过,是一只木板钉成的长方形箱子,箱子的顶端伸出一根铁丝,大概就是天线,但箱子里并没有电台应有的半导体元件。

电台在40s-80s都是重要的通讯工具

关于那个“党章”,在谭老师的漫画描述中,其实也没有多少正规的政治诉求,连像样的政治术语都很少,更多的是诸如“急急如律令”之类封建迷信的辞藻。其“党员”活动,也是画字符,喝神水,练刀枪不入之类的“功夫”,估计是何国富在外面读中学的时候,从课本上有关“义和团”的课文那里学来的。也或者是,在偏僻的农村,根深蒂固就有这些隐性的传统,何国富是从长辈那里耳濡目染得到的“知识”。

谭老师的漫画用的是水粉画的材料和技法,铜版纸,四开一幅,画风的确生动、活泼,看了让人发笑。谭老师自己也是边画边笑。有一次他压低了嗓音对我说,龟儿子的啥子反革命集团,啥子忠义救国党嘛,像办“锅锅宴”(儿戏)一样,就是几爷子饿慌了搞的灯(荒唐事)。

我印象最深的一幅漫画,是何国富在大年三十那天,带领他的党徒去山顶上等待台湾方面的空投物资。画面上,大雪弥漫,阴沉的雪花撒落在荒坡之上。以何国富为首的一群衣衫褴楼的人,獐头鼠目,聚集在雪地上,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居中的何国富的面前,还醒目地画上了那个自制的电台,表明那是他们与台湾国民党进行无线电联络的犯罪工具。

这些年,偶尔想起这件事情,我就有一些疑惑,何国富究竟是一个骗子还是一个神经病?他的动机又是什么?他自己应该知道,他那个无线电台是假的,根本与台湾联系不上,那么,对于他发展的那些“党员”来说,这就是一种欺骗。但是,他欺骗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漫画讲述中,并没有提到何国富有收“党员”的“党费”,不像今天的许多打着什么宗教或养身旗号的骗子,都是收了信众的“供养”或“学费”的。

那么,他是神经病吗?至少,从漫画的讲述中,并没提到他有神经不正常的地方。漫画上,他的样子被画得很丑陋,很可笑。但展览的时候,除了漫画,还展出了他的真人照片,照片上的他,五官端正,眼神淡定,很正常的样子,不像是那种“坏人”。倒是那些从犯,即他发展的十多个老老少少的“党员”,在照片上就显得有些可怜巴巴、萎靡不振的样子。他们的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流露出无奈与后悔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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