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通过一本词典爱国 | 赵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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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历史油画《福特堡的炮击》，画面描述1814年第二次独立战争期间，英军炮击美军福特堡的情形。正是因为这场炮击，诞生了美国国歌《星光照耀的旗帜》（Thestar Spangled banner）。
非常抱歉，这个标题是“标题党”炒作，为了吸引大家进来读文章故意瞎取的。如何通过一本词典爱国呢？读它；或者，先读本文。
如所周知，中国人民特别爱国，喜爱拿爱国说事，说很大的事儿。当代中国社交网络上，大约从BBS时代起，爱国成了一个热门话题。逐渐地，在各种官方文宣中，爱国也成了常见词汇。当然，具体怎样爱国，应按讲话精神界定。我不管的。
古人说：“必也正乎名”。因为爱国，于是有爱国的人，常称为“爱国者”；然而，似乎现在很少人说，作为词语，爱国者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语就来源说，其大约起因和故事如何？这就是今天要跟大家说的。
大家一般都知道，爱国者的英文原文是：patriot，复数为patriots。爱国主义这个词在当代美式英语中也很常用，是patriotism，即爱国者之道，爱国者奉行的原则和伦理，以及由此采取的行动。
根据美国源自1928年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中文通译为《韦氏大辞典》）的权威定义：patriot的意思非常简单明了：one who loves and supports his or her country，即“一个热爱和支持自己国家的人士”。最典型的，就是18世纪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涌现的大陆军参战官兵，其中，首先是那些缔造合众国的国父们。
然而，正如人们所熟知，语言是约定俗成的，有自己的进化史。根据《韦氏大辞典》介绍，安格鲁萨克逊语言，即英语中，patriot这个词的历史并不算悠久，也不算是所谓国粹。patriot这个词进入英语不早于16世纪，也就是羊毛工业成为英国“民族产业”的时代，也是工业革命第一波巨浪将起的时代。这个时代，英法等欧洲列强为争夺利润丰厚的羊毛产业展开竞争，其间贸易战、甚至真刀真枪的热战也时有发生，所以，patriot被引入英语，与这种民族国家间的竞争升级有很大关系；可以说，是国家竞争激烈化的时代回响。
patriot这个16世纪诞生的英语词汇直接派生自古希腊语patrios这个词。Patrios的意思是of one’s father，即父系同胞（同宗）。现代欧洲语言中，大家熟悉的祖国用词是motherland，但在比如德意志等地区，祖国却是fatherland。古希腊是父系家族发达的时代，古希腊人的祖国是fatherland。换言之，patrios在英语中衍生出patriot，自一开始即有两重含义：一是反映某种拟血缘的因而是宗法的集体认同感，二是相对地划分和标识对自己所属族群和集体外的立场和态度。更直接说，patriot是自来必须要有外人，甚至敌人的。逻辑上讲，世界主义，天下一家的意识之下，Patriot是无法成立的。
但好玩的是，英语中patriot这个词并不是英国16世纪前辈根据古希腊文自己发明的，其实也是借来的！从当时法语中的patriote一词借来——法语的第一层原意是“同乡人”(fellow countreymen)，这个词在现代英语中的意思就是本国公民们，经常被意译为“同胞们”；更好玩的是，第二层意思却很雷人：是“同派人”（compatriot），意思是在法国内战动荡时期的同一派别人士，特别是宗教战争时期天主教和新教（在法国叫胡格诺派）共同信仰的人士，也就是中国语言中的“同侪”或“同党”。这跟英语中16世纪和现代英语中的意思真可谓天差地别！
因为patriot在其法国原产地有内战的意思，因此，17世纪时，人们为了区分，开始在其前使用像good一类修饰语。a good patriot（一位好爱国者），往往是指支持国王的天主教徒。这可以看出，从词源学上，patriot主要与一个人的政治和宗教态度相关，支持国王的政治和宗教立场，则是一个好的爱国者；反之，则是叛贼。即使你的同派同侪认为你是爱国者，但主流的公众并不同意。换言之，正本清源来说，爱国就是爱政府。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在爱国问题上其实是个假问题。
说到这儿，不得不离题扯远一点，说几句题外话。既然爱国者（patriot）是勇敢地爱自己国家的人，那么，它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就要介绍另一个英文词：alien。爱看电影的人一见alien往往不假思索地说：这是外星人！现在的用法是这样的。但这个词的原来主意项却不是这样。
还是依据《韦氏大辞典》：(a)belonging or relatingto another person，place，or thing；(b)relating,belonging，or owing allegiance to another country orgovernment;foreign。两个主意项，简单说，就是属于或忠于他群（族或国），他乡或其他政府的人，特别是指外国之人。换言之，就是中国人不陌生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翻译成人话，就是爱国者是自己人，而异乡人，包括带路党都是外人。自己人干外人。所以，人们理直气壮地要求胡兰成这样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汉奸滚出中国。
言归正传。patriot这个词不加修饰地一律表示好的爱国者，即成为一个单纯的褒义词，这在用法上要迟至17世纪末才成熟。这个时代，欧洲殖民主义方兴未艾，那时节，在军事史上，燧发枪尚未成熟，拿破仑和威灵顿正在成长，而距离马戛尔尼使华差不多还有100年。17世纪末，在patriot的词义进化史上有一件事特别有意思：这个时期，由于政治的发展和对外竞争的激烈，英法都出现了许多打着爱国旗号谋取私利的人，所以，这个时候，爱国者，patriot一词第一次出现了不好的意思，有时被用来称呼一些虚伪的假爱国者。这可以算爱国贼这个21世纪新概念的历史源头。你看，所谓语言考古学有意思吧？
美国国歌的歌词创作者FrancisScott Key ( 1779 – 1843)，马里兰律师，业余诗人。
另一首美国著名爱国歌曲《星条旗永不落》(Starsand strips forever)的作曲者 John Philip Sousa (1854 -1932)。
简而言之，直到18世纪后半页之前，patriot都是一个挺普通的英法语名词，其词义不一定褒义，世纪修辞使用上甚至不无反讽。就语言史而言，使这个词真正奠定后来风靡世界基础的是18世纪的美国革命。没有美国革命，则可以说，全球爱国者恐怕只好另觅嘉号了。美国革命的历史遗产到底如何评估撇开不说，使patriot爱国者一词跃入人类词典前页，这个历史成就是肯定无疑的。
在美国革命时代，北美十三州人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来自英格兰故乡的习惯语言patriot用成了超级热词。用我的朋友钱刚教授的专业语象学（明显来自气象学一词的拓展）术语来说，如果1776，1777年北美中央语象台做个每日“语象报告”，结果多半是这样的：“今天晚上到明天，全国普遍爱国彤云，部分地区爱国风暴高涨，明天中午，费城地区patriot指数将达到100年来罕见的钱氏1887.2度……”
值得惊叹的是，这事也充分体现了历史演进，甚至小到一个小小的词语，是多么的不讲理。按patriot一词发祥地英国的立场，当时北美大陆会议诸国父及其召集的大陆军，无疑是不折不扣的叛国背君者，犯有叛国罪（treason）的traitors，应该上绞刑架，因为，爱国者的主词义从本来的支持君主的人变成了狂热地煽动反对和意图颠覆君主统治权的人！然而，北美十三州人民不管这一套，他们重新定义了patriot这个词，他们把英国对北美的殖民宗主权视为暴君的专制，他们认为，基于北美十三州殖民地本地立场，挺身而出，勇于反抗暴君统治的，才是真正的爱国者。这相当凌乱。
注意，当时的美国革命是武装反抗，所以，patriot主要指参与革命军事斗争的官兵。Patriot对于后来特别重要的一个意项由美国人因此而添加，那就是，专指倡导和推动独立的人。因而，美国式爱国主义，从其诞生之时起，就与旧大陆的爱国主义有很鲜明的不同，它把热爱自由，反对暴政，勇于为自由献身，即基于自由政治信念和认同的行动放在首位，美国人因此把自己的国家自豪地称为the land of the free，the home of the brave（自由之地，勇者之家）。这是美式国家观的核心，也可以说是一种美式意识形态。
美式英语对patriot一次的这种用法沿袭至今。因此，今天美国人所说的patriot首先和主要地是指服务于美国武装部队的男男女女。后来，实际使用中patriot一词的外延愈加扩散，也指非军役的其他各种行业为国服务的人，当然，主要是公职人员，因为他们像军人一样，也是拿薪饷吃国家饭的。也就是说，今天人们所说的patriot，以及patriotism主要是一种美国的文化，而且是不无官僚主义色彩的美国文化。直白说，在不少情形下其实是美式鸡汤和官话。对此，人们不可不知。
最后，历史上美国人赢得了独立和革命战争，也就是patriots，爱国者们取得了意义深远的胜利。这样，patriot这个词的词义进化史就完成了——转了天大一圈，历经三个世纪，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那就是：热爱和支持自己国家（首先是政府）的人。附带地，patriots成了美国革命和历史的最大icons，patriotism成了美国革命精神遗产在公共生活中最核心的价值载体。然后，进入大众传媒时代，美国式的爱国主义又借好莱坞等高速列车分发全球，成了一个经久不衰和愈演愈烈的超级大词。
最后的最后，要说明下，中国历史上不乏爱国者，但没有“爱国者”这个词汇，有的是“忠臣”(loyal subject)和“忠君爱国”(loyal and faithful）（这样翻译未必对，欢迎高人指教）这些词汇。这些词汇，与其背后的观念演化，以及，现代意义上的爱国者观念如何进入中国等，假如以后有时间，大家有兴趣，也可以说一说。
好了，民族复兴，正本清源，人人有责。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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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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