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这个清明节,我们要祭奠很多人

易小荷 骚客文艺 2020-09-04


本       文       约      3200       字


阅       读       需       要


6 min


1


1989年出生的K还在寻找可以拍摄的新冠肺炎逝者家属,身为武汉人的她居然请求我的帮助。

前几天,在靠近殡仪馆的现场,她被工作人员赶走——毕竟连领取骨灰,都需要社区工作人员陪同,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添乱”的记录者。

也没有人想要接受她的拍摄,用她的形容,大部分的人对于这段悲痛,大概太痛了,一点去触碰的想法都没有。

截止今天,全球感染的人数已达100万人。

明天就是清明节,但是一切似乎都无法追思。这100万人的数字里,一定有朋友的朋友,亲人的亲人。我原本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经过这次,我只能相信:上帝无法呵护每个人的命运,所以只好用概率来统治世界。

总有人以为自己会幸免,直到有一天被冷冰冰的概率选中。

生命是场伟大的奇迹,我们这些遗留下来的幸存者极其珍贵。


2


时间线拉回四个月前。

2019年12月,武汉市部分医疗机构陆续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病人。有些消息在网上流传:“武汉海鲜市场出现了疑似SARS……”

2020年1月1日,武汉市公安机关经调查核实,传唤8名网上“造谣者”,并依法进行了处理,1月3日签训诫书。

这8个人“造谣”的地方分别是:武汉大学临床04级群、协和红会神内、肿瘤中心。

他们的身份都是一线的医生,有的甚至是最早参与抗疫的医生。

2019年12月31日,我的朋友陈砺志,在首都机场收到一位重要朋友的微信提醒,正是李文亮警示肺炎的微信截图,当即采取应对措施,全程戴口罩防护,特地绕开了武汉往返。他在后来一篇名叫《为一个公号不能写的人,我哭了一晚上》的文章中写下了这一段经历,他说:“我欠李文亮的……”

李文亮医生

2020年1月20日,针对湖北武汉等多地报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依然回应说,当前疫情仍可防可控。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朋友圈的热点突然从“第一个开车进入故宫的女人”转换成了全国的病例有多少,不止一个朋友在疑问:“既然爆出来境外那么多例,怎么可能国内其它省市都没有?除非病毒长了眼睛会挑地方……”

也就是这一天,公司的行政跑遍了所有药店,在早上买到两只口罩之后,就再也买不到了。

第二天下午我从虹桥机场出发,有一半的人戴了口罩,大多都是年轻人。飞机上我用衣服自带的帽子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也抵挡不住隔壁小两口不停的叽叽呱呱,有的没的、家长里短。

——回想起来,这一幕像电影里的铺垫,所有高音部分的前面,都会有一段舒缓的节奏,大概只有以上帝视角才能看到:灾难之将至,人类的无知无识。


3


春节在家,没事的时候重温最喜欢的僵尸片《生化危机》,浣熊市为了不让病毒扩散,封城的时候没有任何预警,连自己城市的警察部队也一起封了。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会亲眼见证这种科幻电影里面的场景,武汉居然会变成某种意义上的浣熊市,人们不安、恐惧,一直到23日武汉封城,500万人涌了出去。有个读者在群里说:“我都不敢回想那个夜晚……”

只要不是身处武汉的人,谁能理直气壮说出“感同身受”这四个字?我们谁不曾是心存侥幸者,并且固执地认为自己不会是感染者,总以为命运的轮盘不会偏向自己。

那个新闻里报道的因为疫情无法转场的养蜂人刘德成,我写过的进过ICU的孙教授,还有我认识的武汉人,志愿者黄佳丽……他们的命运都被改变了,尽管他们都是大时代下的一粒普通的尘埃。

我永远都会记得黄佳丽回忆的那段:一个护士朋友告诉她,有天去武汉中心医院,发现有四具尸体停在那里,有一具尸体都流水了,看样子肯定超过了20个小时。但是没办法,在最初那些混乱的日子里,医院里所有的清洁工、临时工都辞职了,医生们每天忙完之后,要把所有尸体上的病毒都清理干净,才能送去殡仪馆。

她说自己一点都不感动,“感动这个词太塑料了,背后有很多悲情的东西。”

她发过来很多“平淡”的照片,疫情下的武汉,街道清冷,每个人都以疏远的姿态出现。

photo by 黄佳丽

每天刷很多武汉的新闻,读到各种各样的悲哀,有天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某种强烈的感情很陌生了?我对清明这样的节日如此陌生,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当我在电话里听到妈妈说外公去世了,我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流,就像《局外人》里面的主人公,感受不到这个事情的发生带给我的任何触动。

我的外公临走前,独自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乡村小屋里面住了近十年,他的亲生女儿去探望他,得到的答复是:“不要指望将来我会有钱留给你,你不要再来看我了。”其后果然,他把自己封闭到去世一周才有人发现,女儿一年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外公亲历过民国的富家公子生活,参加过抗美援朝,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最后还是没有逃过文革时候的牛棚……

他似乎一辈子都在逃,离开那些没有安全感的东西,但他最终躲不掉孤独,无边无际的孤独,那是不曾经历战争的我们无法体会的感觉。在大的劫难中,一个普通人,一无所有,支撑他的,就只能是活下去的本能。

外公的去世是我第一次面临至亲至爱的人离开,然而,他的生命似乎更像是他自己拥有的生命。并不像这几个月,每报道一个普通人的经历,就连毛发也会跟着疼,而李文亮医生走的那天,我掉的眼泪比任何一次为“他者”都还要多……

早在2002年我去美国采访,那时候的9·11事件刚过去,我还在文章里面感叹说:“我们这代人没有经历过经济萧条,没有见证过世界大战,我们行色匆匆,我们只是历史的过客。”

而春节那天,偌大的国家,从武汉到北京,从上海到成都,街道都如此萧索,人们戴着口罩像是出没于末日,此后的每一天,世界都在天翻地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生化危机》的寓意:

贪婪的人类可以不顾一切多次开合潘多拉的盒子,病毒不过是放出来的其中一种灾难而已。

最可怕的,不是电脑,不是丧尸,不是怪物,而是人类自身。


4


方方在“结束”日记里写道“那美好的仗已经打过”。2020年,某些程度上和17年前并无不同。看到那些非典的关键词,其实只是可怕地轮回了一遍。它一点都不美好,它在提醒着人类:如果选择遗忘,深渊就将随时征服你。

也许我们,远远低估了上帝对武汉的折磨,远远高估了人们亲历人间地狱的精神承受。如同我看到过的那张去殡仪馆领骨灰的图片:像是一张有声音的照片,能听得见轻微的呼吸,长长的队伍,静默而压抑,每个人的背影,都是一部家庭的悲剧。

图片来自网络

纵然到了今天,我也不会忘记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不会忘记,不会忘记那个普普通通的吹哨人,不会忘记八君子的遭遇,不会忘记红十会的心是黑的,不会忘记不会带口罩的市长,不会忘记口口声声“可控可防”的专家,不会忘记坚持要说真话的作家方方,不会忘记那个在桥头痛哭之后,跳下去的中年男人,不会忘记灵车开走,跟在后面嚎啕大哭的年轻女孩,不会忘记跟着自己的院长丈夫一路尾随告别的另外一位医生,不会忘记那些护士的痛苦和愤怒,不会忘记养了17年健健康康,交给村委会几天就死去的孩子,不会忘记那个在阳台上敲锣打鼓要进医院的中年女人,不会忘记李文亮烈士走的那一夜,我们点过的蜡烛,不会忘记我们捍卫过的“老子到处说”。

还有我们说过的加油,募捐过的口罩,道别过的逆行者,感慨过的逝者——所有的这些都不只是冷冰冰的数字,并不是死了五万人,而是死亡这件事在我们自己身上发生了五万次。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没有什么失去比丧失记忆更严重的事情了,没有。

阎连科老师说:“让我们默默地站在一边,成为一个心里有坟墓的人。”而这也才是清明节之于我们的意义。

最近重新开始读起了村长给我推荐的《人·岁月·生活》,作为新闻记者和作家,作者爱伦堡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和内战、西班牙内战、斯大林的暴政、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冷战格局形成等重大历史事件。同代人多已烟消云散,在1960年代写作这部回忆录的时候,爱伦堡几乎是硕果仅存的、曾经在巴黎见过列宁的“老革命”。这是一个痛苦的世纪,爱伦堡坦诚地说,自己并不比别人勇敢,也并不比别人聪明。既然命运让自己逃过了一次次劫难,那么自己就有责任把过去的一切都写下来,“活着”的同时还必须“记住”,一个依然深陷在苦难中的民族也就有了延续下去的意义。

听说明天会全国降半旗并且鸣笛,我不清楚会有多少人因为祭奠而心碎,在朋友圈所有的追思中,我只记得张丰老师引用的一句巴恩斯的话:我不信上帝,但我想念他。

-  推荐阅读  -

武汉女孩上千条视频记录真实封城生活:保鲜膜当护目镜,中转旅客街头流浪

确诊新冠肺炎后,他用600张照片记录在ICU的九死一生

翻了一晚上李文亮的微博,发现他是个特别普通的年轻人

 


值班主编 | 余子野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859 篇文章

- END-

 ©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