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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马勒的落幕 | YoungVienna

2017-11-16 乐正禾 青年维也纳

人间马勒的落幕


作者:科尔尼洛夫(乐正禾)

全文共计4485字

本文前篇为:

美好年代的不谐之音 | YoungVienna  ☚点击跳转

一  一个十字架的交点

二  “接受史” 

三  做指挥家是为了活着

孤独的犹太旅人 | YoungVienna  ☚点击跳转

四   布鲁克纳、后瓦格纳时代与马勒

05

与死神共舞的人生

在前几个标题里,我们一直试图通过对马勒职业生涯的了解来感受他的孤独,寻觅他作品中的某些意涵产生的逻辑,比如那些致命的错位感,另外铸造潜意识的童年也是研究者们的关注点。对马勒这位在后期更加笔耕不辍的艺术家而言,另一个焦点则是他生命末尾和妻子阿尔玛共渡悲欢离合的日子。 

几乎所有对马勒怀有好奇之心的人,皆关注大师临终前和弗洛伊德的几次会面。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呢?而弗洛伊德在回忆中提到过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马勒的父亲是一位粗暴而蛮横的人,在一次伤害性极大的冲突中,痛不欲生的小古斯塔夫冲到了大街上,此时一位演奏欢快俚俗歌曲的手风琴手欢歌而来,扬长而去(该俚俗乐曲就是《亲爱的奥古斯丁》,下文附音乐)。此时马勒的精神中被注入了某种刺激:即在快乐俚俗的曲调环绕中,体验着极度的心理伤痛和孤寂。弗洛伊德确认类似事件对马勒的影响是不可小觑的。马勒艺术作品中的那些逆饰成分很可能拜其所赐。

童年的马勒

《亲爱的奥古斯丁》

对于进行曲、军人、战争的反讽体现也是马勒作品中重要的一环。马勒童年居住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镇伊格劳,但对于帝国来说这里却很重要。假设普鲁士王国在德累斯顿屯兵剑指布拉格,那么这个农业小镇是从布拉格通向维也纳的必经之路,因此伊格劳也就成为奥匈帝国的驻军地区之一。在小镇空旷的广场上,匈牙利、摩拉维亚各个民族和地区的军乐一直围绕着幼年的马勒,步兵团操演和阅兵式行进的队列就路过他的楼下。

伊格劳

不过1866年战争打响时,六岁的小古斯塔夫既不可能从身边人们的言行中体验到胜利的欢欣,也没有什么失败的沮丧。因为从德累斯顿、格尔利茨进发的普军避开布拉格绕道萨多瓦指向维也纳。马勒甚至无法感受国家是如何遭受战火和暴力的洗礼,唯一所见,即从七十英里外战区运送而来的尸体,以及零零落落的送葬队伍。

总之军队、军乐没有在马勒幼小的心灵中形成他们本来应有的功能。它们和上文提到的民间俚俗欢哥一样,都成为了马勒反讽和逆饰的素材。他的音乐不光具有标题性,还饱含着浓重的“非抽象性”元素,这和勃拉姆斯那古典而抽象的逻辑和发展也就形成了鲜明对比。

《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说明:此处标题为葬礼进行曲,军号演奏出的三和弦音型通常作为一种号召的内涵,而乐曲中小调式小和弦三度排列的小号solo却已失去了这种功能,而是一种惨烈的哭诉和嚎叫,这个动机在《第四交响曲》已然出现了,要仔细才能捕捉到。《第五交响曲》的创作初期作曲家经历了非常大的病痛——一种消化道溃疡引起的大出血。此时是1901年,马勒第一次将“死”这个字与自己直接联系起来,这年距他的离世还有十载之遥。这段葬礼进行曲原本拥有更多的军乐成分,根据阿尔玛的回忆录描述,第一乐章出现了持续的小军鼓,这被阿尔玛视为“愚蠢的报时装置”。从这个形容我们也可以确认:此设置的直接目的恐怕也是故意要让听者不安的。最终经过她抽泣着反对后,马勒毫不犹豫地将大部分小鼓和一半的打击乐声部删为休止。 

马勒和妻子阿尔玛

死神又开始时常光顾其家庭内部。在小古斯塔夫的印象中母亲似乎总处于非健康状态,她在二十年中生育了十四个孩子,这意味着古斯塔夫几乎半数少年时代都处于母亲的孕期。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兄弟姐妹多也意味着他们夭折的数量不少,他失去了八个手足,其中不少婴儿没能活过一岁。古斯塔古十四岁时,他最亲爱的一个弟弟恩斯特·马勒也离开了人世,这对进入求学期前的古斯塔夫无疑是一种沉痛的打击。这些经历不但为《亡儿之歌》埋下了伏笔,也是形成一些作品中所蕴含死亡之气的重要组织物。

配曲《亡儿之歌》第三首“当你的母亲进房门来”。小说明:弦乐开始只以低音拨奏出现,木管乐器级进起伏的音型配合人声形成对位,后期圆号加入将内声部填充,最后则是弦乐组。这套作品的歌词是吕克特为哀悼亡儿所作,而吕克特的那个孩子也叫恩斯特。

声乐套曲《亡儿之歌》之后一年,马勒的小女儿过世,这给了马勒夫妇沉重的打击。阿尔玛抱怨丈夫对《亡儿之歌》的创作,因为马勒又做了一次“预言家”。而和她相识并共同生活的十年也是马勒人生中最重要的大起大落,同时也是马勒创作相对集中的时期。阿尔玛比马勒年轻19岁,她年轻美丽,家境优渥,活跃于上流社会(结交的人物包括克雷孟梭的那个宝贝妹妹索菲,以及保罗·潘勒维),是维也纳众多艺术家的女神。

阿尔玛和早夭的女儿Maria Anna (1902–1907)

阿尔玛对丈夫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这是无疑的。马勒性格上的专制和暴躁在排练中往往体现为外在的行为,比如冷酷的斥责,再毫不留情地将改革的绊脚石挤走。但面对阿尔玛时,他的做法却略有“温柔的请你献祭”的意味, 为了前文所不断提到那种对作曲的追求,马勒固执地要求妻子不再追求自身的音乐事业,而是作其顺从的助手,阿尔玛也接受了爱人的固执。

马勒与阿尔玛

同时,马勒对妻子的爱又是如此的真挚。当我翻看他的书信结尾,几乎可以为其分成三个阶段:“每一天得不到你亲手写出的至少两行字时,我就迷失了自己。”这是爱的剖白;“千百次吻你,最热情的问候你。”这是他们共度美好时光的第二阶段;最终则是人生的终点:“写信给我好吗!”“给我写一封快乐的信!”“求你一定要写信给我。”“今天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忧心仲仲,你向我隐瞒了什么呢?”马勒的孤独感已经到了极致,这已经近于哀求。他已经感到:在自己虚弱的生命要离开阿尔玛前,阿尔玛却已经要提前一步主动与他逐渐遥远。


2012年出版的阿尔玛著《忆马勒》将其回忆录和马勒为她书写的信件同时收录,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他们双方各自的角度都非常值得人们比照看待。我听说有人阅后对阿尔玛产生了不谅解,但实际上,一个将死之人的态度和还要继续寻找生活和希望的人,当然会理所当然产生这种腔调上的区别。阿尔玛的牺牲和爱是不容忽视的。另外本书对于国人对马勒的认知是比较重要的,比如当年在其出版前三五个月,我们还偶尔会发现下图这种文字:



大地之歌最后乐章:送别

此时马勒的孤独感以及对自身归属的模糊已经到了见物皆泣的地步,在《大地之歌》长达半个多小时的最后一个乐章体现得极为露骨。在歌词的源头《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中,这首文人诗对景物的刻画极尽具体,极少写意的成分。这种自身被群景环绕的意境中当然蕴含着一种孤独感,但从其本意看来,这反而正是发生期待之情的动力(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我想这本身是乐观的。但贝克特将其与王维的送别诗作合并改编,成为了与挚友或人生伴侣挥泪而别的寂寞情调。马勒的音乐又再加了几笔黑灰色,用死亡感将其渲染为生与死的挥别。

上图:马勒的第一间作曲小屋,下图:马勒的第二间作曲小屋

06尾声

《第九交响曲》向来被视为作曲家临终的告别,当人生的终点即将临近时,古斯塔夫·马勒真的是在自怜自哀吗?

带有告别动机的《第九交响曲》第一乐章

26号贝多芬奏鸣曲

《第九交响曲》在一段飘忽不定的引子之后,弦乐用二度下行重复着贝多芬著名的“告别动机”,但马勒的手法比贝多芬更加悲观,悬空的告别动机被干扰后永远拒绝发展到光明的回归。

最终弱结束的《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

然而这并非仅仅是气若游丝的消逝及与死亡的共舞。马勒在描绘着自己对世界的建构,微小的元素在发展中不断重组又偶尔被拆散,然后再以“告别动机”等形式重组生成螺旋式新的发展,犹如生命史的一个个进程。马勒没有描述一个单一的主线,而是营造出复杂绵密的“世界感”。

在最后一个乐章末尾,代表光明的D大调终究没有获得胜利,它被别扭的压制到小二度之下的降D调后,如同一个逐渐远离我们的景色一样结束了。马勒在乐谱上做出的“极度缓慢”标注,仿佛在告诉乐团“要体现一个黑暗中的能量或小火星的消失”。维特根斯坦正是由于这个不同寻常的终止而对马勒——这位孤独的流浪者提出了批判和不理解。如果聆听者没有专注的欣赏这一乐章,就会感到它像每一场蒙蒙细雨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也许这没有答案的结局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充满了怀疑。如果说音乐的每一个回归主和弦的终止式好比句号,那么马勒一生的结局,却是个问号。

马勒的告别并不是完全主观的,他不是在悲叹自己生命的即将终结,而是和自己热爱的世界依依不舍地挥别。

马勒的死亡面具

维也纳的马勒墓

处于十字架交点的古斯塔夫·马勒究竟是否是一个预言家?1901年和阿尔玛结婚前,马勒在信中对爱人说道:

“在我对浅薄与无知进行十五年的斗争后,为它们付出了所有艰辛!甚至是开拓者的悲凉之叹!……我不能把同时代人的意见当做我的引路之星。”

这多么像预知未来者的呐喊啊!

无论多么美好的时代,都会存在许许多多马勒,他们在生活中感受到四周扑面而来的格格不入;他们一方面走向巅峰又并不接受这东西;他们明明活得很成功却似乎失败了。所谓预言家的实质,只是后人对历史的一种回看。天才的马勒和勇敢的马勒,终于在那个经历了现代主义洗礼的时代之后,赢得了历史的回望!


-全文完-

作者往期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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