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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普鲁斯特的完成! | YoungVienna

2017-12-22 高林 青年维也纳

人间普鲁斯特的完成!

作者:克罗采和春天(高凌)

上期推送了 普鲁斯特养成史 ,着墨于普鲁斯特和诞生了他的时代。

本篇接续上文,讲述普鲁斯特本人和他的写作。原题为《普鲁斯特的黄昏》刊载于9月25日出街的《经济观察报》书评栏目。本处为全本,本篇约4600字。

1

怀孕的小狼

普鲁斯特大夫家的小马塞尔从巴黎政治学院开始攀登社会的金字塔,到世纪之交他的成就已经吓了父母一大跳。但是普鲁斯特大夫依然对他的儿子是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忧心忡忡。不过普鲁斯特夫人对她的“小狼”充满信心,在这种母爱的支持下小马塞尔开始写作。除了最初的《欢乐与时日》之外,他开始翻译罗斯金,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尝试,因为我们知道普鲁斯特英语水平令人扼腕,他长时间地盯着罗斯金的原文,然后在母亲和朋友的直译上再创作。

小马赛尔的中学母校

但这一切并不能满足严厉的普鲁斯特大夫,她死于1903年,此时的普鲁斯特除了罗斯金的译文、《欢乐与时日》以及费加罗报上的几篇以笔名发表的小文章外再无其他。普鲁斯特大夫觉得他的儿子和大部分公子哥一样只是出于无聊才写作。普鲁斯特把《亚眠大教堂》的法文版题献给他,以纪念“11月24患病,11月26日逝世的父亲”。父亲之后就是母亲,1905年普鲁斯特太太逝世,她的小狼陪伴她到最后,她留给泪流满面的儿子最后一句话“你即使不是一个罗马人,也应该无愧于罗马人”。

亚眠大教堂内,19世纪画

普鲁斯特说,母亲的死永远地带走了小马塞尔。普鲁斯特必须正视他的命运了。属于他的道路现在开始闪闪发亮。父母的离去在财政上解放了普鲁斯特,之前的三十年多年里,普鲁斯特夫妇像管孩子一样管着他们的儿子,对普鲁斯特太太来说他的儿子永远四岁,这句话在经济上也成立,他们要求普鲁斯特详细计算自己的花销,包括给服务员的小费和给夫人们送什么样的花、送几次。有时候为了请朋友一家去歌剧院,普鲁斯特只能选择饿肚子。但是1905年他发现普鲁斯特大夫比他想象得要富的多,尤其在他这样一个对钱没有正确概念的人眼中,他继承的财产就更加惊人。1905年普鲁斯特反复宣布他破产了,但是他的公证人告诉他:他不但远谈不上破产,实际上还相当富裕。泪眼婆娑的一个中年人,从痛苦中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岁入十万法郎,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件充满讽刺意味的事。

母亲让娜·韦伊,阿德里安·普鲁斯特夫人,犹太血统

1906年让人想起福楼拜的《情感教育》,这一年小马塞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所在,而为了这一使命,继承了财产的普鲁斯特先生更加热情地投入社(xiang)交(le)生活。他最终搬出了父母的公寓,但从没有舍得离开父母的那些笨重家具,他无法住在一个没有母亲记忆的房子里。但同时他也有钱了,他不在家里招待朋友吃饭,而是把他们往丽兹酒店请,他送各种各样漂亮的礼物给别人,这些东西同样也不便宜。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朋友”的社会地位逐渐下降,他把他们变成自己的司机、秘书和助理,他的花销越来越高,他甚至给他的“好朋友”可爱的阿尔弗雷德买了一架飞机。

1906年12月27日搬进豪斯曼大街旁这座六室公寓(第二层),普鲁斯特在此完成了大部分《追忆》的内容。普鲁斯特派人将窗户封死,完全整修了内部装饰。曾有工人在周围施工,普鲁斯特花了比雇主更多的钱把工人请走。女佣 Céleste 一直陪伴普鲁斯特进行作品的修订。后因银行迁入,普鲁斯特搬走。

但同时他也越来越积极地投入写作,在白昼打扮精致的普鲁斯特先生身后,是一个从未忘记父母目光的小马塞尔,他在药粉熏制过的空气里,穿着长睡衣写作。孟德斯鸠伯爵的仇敌让·洛兰在文章里辱骂普鲁斯特是“上流社会的小公子哥,千方百计地让自己肚子里怀上文学”。普鲁斯特因此在1897年跟他用手枪决斗。但让·洛兰的辱骂却揭示了一个现实,那就是普鲁斯特的文学已经在他的生命里蠢蠢欲动,这是被一个人的生命孕育出来的作品。

犹太富商夏尔·哈斯,他是《追忆》中斯万的原型

此时孕育这作品的生命也正在走向拐点。普鲁斯特自己说他1907年只下了五次床,历史学家经过反复考证,认为他的说法是错误的,他一年至少下过八次床。床上的一年之后,1908年,普鲁斯特第一次开始谈论他的作品,在给朋友的信中他描述作品大体上是两篇报刊文章,一篇是严肃的论文,另一篇从一个早晨的对话开始,“妈妈来到我的窗前,我对她谈论我的思想”。1909年当普鲁斯特再次跟一位出版商谈到他的作品的时候,这两篇文章变成了一本大约三百页的书,附带一百五十页的一篇关于圣伯夫的严肃对话。

普鲁斯特的床

这本三百页的书到1912年已经写了一千两百页,它被寄给巴黎的出版商,然后遭到无情的拒绝。它又被寄给日后的加里马出版社,纪德和他的朋友们组成了这家出版社的审查委员会,他们几乎没有读就拒绝了普鲁斯特。最后普鲁斯特找到了他的“乌木切纸机般的”贝纳尔·格拉塞,而后者跟他在自费出版的前提下达成了协议。

格雷菲勒伯爵夫人从1860年活到了1952年。她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原型之一。1893年7月普鲁斯特第一次遇到她,惊为天人:“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普鲁斯特先生在社交界是一个优雅的绅士,在写作上也一样。他和巴尔扎克一样喜欢在清样上大肆修改,所以当排版软件诞生时,他和巴尔扎克一起被誉为排版软件最能拯救的作家。但巴尔扎克先生是吃在印刷机边、睡在印刷机边的码字奴隶,而普鲁斯特先生呢?普鲁斯特先生是口授给速记员或者秘书,然后再由秘书或者打字员打字。如果有时间他就在打字稿上大肆修改,然后越改越多;如果没时间他就等印刷厂把清样快递过来,在清样上大肆修改,然后越改越多。我们如果考虑到《在斯万家那边》的出版费用需要普鲁斯特自理,我们就能更好地感受到这种写作方式的绅士气派。

1913年11月《在斯万家那边》出版,但普鲁斯特的可爱的“小阿尔弗雷德”跑掉了,普鲁斯特先生陷入爱情的痛苦之中。事业的成功,即使安德烈·纪德亲口承认了他作品的价值和自己的失误,也无法抚平普鲁斯特的痛苦。然后世界大战开始了,德·费纳隆在1914年战死,小阿尔弗雷德回到了普鲁斯特身边,普鲁斯特给他买了一架飞机,为了学会开飞机,小阿尔弗雷德死在地中海里,人们看到不会游泳的他爬上飞机残骸拼命呼救,最后被淹死,他随身携带的大笔现金可能加速了这一过程。

阿尔弗雷德·阿格斯蒂内利遇到普鲁斯特时19岁,是位英俊的摩洛哥人。普鲁斯特说:“我真正地爱过阿尔弗雷德。说我爱过他还不够,我仰慕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过去时。我依然爱着他。”

1919年战争结束,《在少女花影下》出版,普鲁斯特由此为自己争取到龚古尔奖。但一个世界已经远去。普鲁斯特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荣誉和赞美,但他的生命正和那个时代一起远去。1922年9月18日为了见老朋友弗斯格伦,普鲁斯特在里维埃拉酒店空等了四个多小时。两个月后,11月18日,普鲁斯特逝世。

2

日日夜夜,双重生活

有生之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普鲁斯特过着双重生活:上流社会的社交明星普鲁斯特先生的享乐生活,和疯狂写作的哮喘病患者马塞尔先生的修道士般的生活。如果没有修道士马塞尔,那么普鲁斯特先生疑将成为另一个夏尔·哈斯。但是普鲁斯特终究是普鲁斯特,我们不能单纯从他的生平去评价他的作品。普鲁斯特不是一个美好年代的圣西门公爵,或者龚古尔兄弟里的老三。普鲁斯特不是一个日记作家,也不是一个流言蜚语、奇闻逸事收集者。虽然他热衷于这一切,但他并不只是一个社交明星。普鲁斯特在孕育他的伟大作品。

孟德斯鸠伯爵的社交场

普鲁斯特接受了他形象上的二重性,并像一个好演员一样投入其间。在哮喘病发作的那些日子里,他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只能在尘埃落定的午夜时分出门,在战争时期,他忠实的女仆每天晚上等着她的马塞尔先生回来,在清晨看着他入睡,然后在下午用咖啡等着他醒来。那个会不厌其烦地讲述各种社会八卦、却从不让女仆坐下听的马塞尔先生,是夜间的普鲁斯特,那是在交谈中思考的作家,在讲述中记忆的普鲁斯特。

普鲁斯特忠实的女佣人塞莱斯特·阿尔巴雷(Celeste Albaret),身兼秘书、信使、女管家、贴身仆人、护士和厨师,服侍普鲁斯特直到他去世。她说“他这个人什么事也不会做。他笔杆掉到地上也不去捡。所有笔杆都掉到地上之后,他就摇铃叫我⋯⋯每天都得彻底整理他的床铺并调换床单被单,因为他说身体潮湿把床单被单也弄潮了。梳洗时,他有时要用二十至二十二条毛巾,因为只要一条毛巾湿了或弄湿了一点,他就不愿再用了。”她去世于1983年,享年93岁。

而在那些能够出门的日子里,白昼的、光天化日之下的普鲁斯特先生,是殷勤的、愉快的,喜欢把任何人、包括在报上猛烈抨击他作品的人,都往丽兹饭店请。他会给贵族家的管家送大笔小费换取小道消息,在丽兹饭店付200%的小费吃得却并不多。他以每月六十法郎的价格订了歌剧院的电话直播服务,然后对别人说“我听到的田园交响乐和贝多芬听到的一样,完全没有声音”。他害怕老鼠胜过害怕来轰炸的德国飞机。

普鲁斯特的作品是孕育出来的,普鲁斯特自己也持这种看法,同时基于这种看法他否定了文学才能的价值。记忆是最关键的,或者说记忆被唤醒的瞬间是最关键的,记忆被唤醒的瞬间就是灵光闪现的瞬间。按照这个逻辑可以说普鲁斯特相信所有人都具备成为他的可能,文学的才能被抹杀了。但是同样本着这个逻辑,我们也可以说:执着于记忆,感受到记忆被唤醒,并耐心地沉浸其中,然后优雅地加以表现,就是普鲁斯特的文学天才之所在。

Cabourg,书中主人公在这里第一次遇见阿尔贝蒂娜

普鲁斯特的作品,并不是哮喘病人在床上无穷无尽的回想,也不是纠缠于往事的病人的梦魂、经过对同性恋的回避而改头换面的产物。普鲁斯特之憎恨传记法,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在那些只能等待尘埃落定的午夜才能走出家门的时候,他深刻地体验着他的孤独,他对爱的的需求。普鲁斯特永远都是那个小马塞尔,虽然1905年他宣称“妈妈的死”已经永远的带走了“小”马塞尔。小马塞尔只是变成了优雅的马塞尔,狡猾的马塞尔,事故的马塞尔,甚至“白发苍苍的”马塞尔,在《重现的时光》里,普鲁斯特让忠实的裁缝搀扶着几乎失明的夏尔·吕斯男爵走过巴黎的大道。但他依然是“小”马塞尔。

莫奈笔下的蒙梭公园,普鲁斯特童年时常在这里玩耍

小马塞尔伸出手是为了爱,小马塞尔咳嗽是为了爱,小马塞尔为孟德斯鸠伯爵献上毫无保留的赞美依然是为了爱,小马塞尔给可爱的阿尔弗雷德买飞机也是因为爱。昼间的普鲁斯特先生生活在虚荣的社会里,喜爱它的一切优点和缺点,夜间永远的小马塞尔时刻都在忍受折磨。为了过昼间的普鲁斯特生活他服用兴奋剂,为了把夜间的小马塞尔哄上床,他又服用镇静剂。

1922年11月8日,永远沉睡的小马赛尔

昼间的普鲁斯特和夜间的小马塞尔哪个才是真实的?社交界一朵花的普鲁斯特先生,和作家普鲁斯特先生,美好年代上流社会熟悉的普鲁斯特和我们在《追忆似水流年》中读到的那个“我”,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我们可以简单地说两个都是,但两个又都不是,他们都是真实的,也都是假象。那个介于昼夜之间的,或者融合了两者的,同时戴着微笑和哭泣两个面具,却哭笑不得的普鲁斯特,才是真实的。那是一种在爱、追求、欢乐和失望之后的肃穆,希腊化时代雕塑般的脸。1922年9月18日坐在里维埃里酒店里的那个衰竭的普鲁斯特。那个一生都在追求,同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追求的虚妄和愚蠢的普鲁斯特,永远的小马塞尔。他对爱的无休止的追寻和他对记忆中的人物事的不加区分的执着,让他的作品变成一颗琥珀,一个逝去的世界在这颗琥珀里以最美好的方式被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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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鲁斯特走了,高林还在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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