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与罗马——《犹太战争史》译序 | 冬川豆
犹太和罗马的概念化抽象化，多亏了这一系列战争。任何人企图从任何角度论证神意在历史当中的体现，都找不到更好的样本。
hhh不言而喻，月下世界①的直线没有一条符合柏拉图的定义。具体的犹太和罗马在其大部分历史时期，并不能体现犹太和罗马的柏拉图理念。柏拉图原型作为信息复制的模式，经常选择既非犹太、又非罗马的载体。而且，两种貌似相反的模式并非不可能选择同一个载体。亨利八世的法学家论证英格兰虽然在历史和法律上是各等级的封建王国，但在主权和教权上仍然是罗马意义的帝国。克伦威尔的神学家论证同一个英格兰在政治上，甚至在血统上属于失落的以色列人。华盛顿的朋友们复活了加图的元老院，新英格兰的牧师却说他们是美洲的以色列人。
————
1、亚里士多德以柏拉图的理念论为基础，将宇宙分为月上世界和月下世界。月上世界由“以太”构成，是无轻无重无变化的，它的运动形式是完美的圆周运动；月下世界由四元素构成，处于永恒的流变之中，它的运动形式是直线运动。
Flavius Josephus
hhh具体的犹太人和具体的罗马人获得其柏拉图意义，是同一历史运动的不同侧面，始于提图斯的犹太战争，终于哈德良的犹太战争。胜利者以其胜利解放了自己，失败者同样以其失败解放了自己。弗拉维奥·约瑟夫斯①见证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故事的结尾。
————
1、弗拉维奥·约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37-100）生于耶路撒冷，父亲是祭司，母亲是犹太哈斯蒙王族的后裔。16岁开始加入艾赛尼派，在旷野中苦修三年，19岁回到耶路撒冷，加入法利赛派。64年，他前往罗马为一些犹太祭司求情，罗马的繁荣和强大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成为他亲罗马的开端。66年，犹太人反叛罗马，他不情愿地参加，被任命为加利利地区军事长官。次年，苇斯巴芗、提图斯父子率军团征服加利利，他与一群不愿投降的士兵藏身山洞，使诈令其他士兵都互刺而死，他与另一名幸存者出来投降。他预言苇斯巴芗会成为罗马皇帝，因此幸免（后来这个预言应验了），从此托庇于苇斯巴芗及其子提图斯和图密善的保护之下，把他们家族的姓氏“弗拉维奥”加在自己名字前面。他的余生一直住在罗马，享受着皇室成员的养老金，从事著述，著有《犹太战争史》、《犹太古史》、《驳阿皮翁》。《犹太战争史》原稿是用亚兰语写的，77年或78年用希腊文出版。除了《圣经》之外，约瑟夫斯的著作是了解圣经时代史事最重要的资料来源。
第一次犹太战争前的加利利
hhh犹太人在罗马人强加的大流散以前，虽然自有其特殊的律法和习俗，但至少在世界的眼中，还不能跟肥沃新月地带的众小族群划清界线。谁能在没有国家的情况下存在呢？只有犹太人。仅此一点，犹太人如果不是选民，就只能是罪人或多余人，反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全世界大多数人一样。罗马人解除了撒母耳古老的诅咒①，回答了费希特未来的悖论②。你们指望国家的保护，却注定因此遭到国家的奴役。彻底和纯正的自由，只能存在于没有国家的共同体当中，然而在世界的眼中，无异于永无止境的苦难。
————
1、撒母耳是以色列最后的一位士师，也是第一位先知。撒母耳年老时，立他的两个儿子作士师，众民因他两个儿子不行他的道，求撒母耳立一个王治理他们。上帝告诉撒母耳，百姓不是厌弃撒母耳，而是厌弃上帝，不要上帝作他们的王，让撒母耳警戒他们，将来王将怎样管辖他们。撒母耳将上帝的话传给求他立王的百姓，告诉他们将来会沦为王的仆人，而百姓不肯听。后来撒母耳先后膏立了扫罗和大卫。
2、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德国古典观念论代表之一。在拿破仑占领柏林之时，他在柏林科学院连续发表14次演讲，鼓吹“精神的本质就把我们完全摆脱一切压迫我们的苦难的解放事业同我们光复民族和振兴祖国的事业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了一起”，通过形而上学、语言、历史和民族精神为德意志民族招魂，点燃了德意志的民族主义。
撒母耳膏立大卫
hhh永无止境的苦难，最好地证明了上帝对选民的特殊恩宠。你见过骗子和凶手给他们选中的受害者吃糖，可曾见过慈父鞭打不是自家的孩子？犹太经学家解释希特勒、沙皇和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萨贝拉的理论，早在罗马征服者的时代就已经初具规模了。
hhh罗马人在放逐冥顽不化的犹太人以前，早已在物质和地理的意义上，征服了当时已知的文明世界，包括犹太人的国家在内，然而要在柏拉图理念的意义上，从虽然史无前例众多的具体征服当中，抽象出天然正当和普世正义的概念，仍然需要大胆的一跃。早期罗马人是一群脚踏实地的乡愚，没有跟希腊人或其他任何人争夺理论家荣誉的野心。他们知道罗马法是先人习惯的总结，也不介意万国各有其习惯法。他们不要求别人放弃自己的习惯，只想确定解决问题的具体规则和条约。他们觉得犹太人已经得到了公平的待遇，不比马西利亚（Massillia，即今天的马赛）人和亚美尼亚人更有抱怨的理由。
从巴勒斯坦回到罗马的苇斯巴芗，大理石浮雕
hhh如果托勒密家族的姐姐和弟弟争夺塞浦路斯岛，罗马人是知道怎么解决问题的。如果希律王的几个儿子为领土开战，罗马人也不会大惊小怪，然而犹太人的愤怒令人莫名其妙，至少罗马人能够听懂的部分不像是正常人的要求。这些狂热分子反对运动员脱光衣服涂橄榄油，反对元戎的徽章出现在神庙和钱币上。罗马人最初不想打这种岂有此理的战争，正如美国海军陆战队不想去大马士革维护妇女不戴面纱的权利，但是由于现代以色列国感同身受的原因，他们居然发现自己没有撒手不管的自由。对于世界征服者而言，这种感觉非常别扭。毕竟世界上大多数民族只要不被罗马军团痛击，就应该对神明和祖先的保佑感激不尽了。冒犯天威的麻烦制造者一般仅限于草昧时代的蛮族，可是历史悠久的犹太人明显不属于这个范畴。
hhh罗马人最初没有感觉到理论的重要性，直到他们领教了希腊人和犹太人的理论。前者的贡献是正面的，论证古今万国圣贤的理性不谋而合，超越了习俗和偏见的界限。后者的贡献是反面的，论证全人类的绝大多数得不到神明的恩宠，其中也包括罗马人。哈德良不愧是第一位哲学家皇帝，明白理论的用处就是把你不得不做的事情变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提图斯把犹太战争看成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没有斩尽杀绝。哈德良把犹太战争看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把残余的犹太人统统赶出了应许之地。①犹太国变成巴勒斯坦行省以后，天下总算太平了。犹太和罗马的概念化抽象化，多亏了这一系列战争。任何人企图从任何角度论证神意在历史当中的体现，都找不到更好的样本。
“五贤帝”之一的哈德良和他的爱人安提诺乌斯
hhh弗拉维奥·约瑟夫斯在战前的犹太社会当中，扮演了一个类似李鸿章的角色。他不喜欢后来变成犹太同义词的纯洁虔诚，也不讨厌橄榄油和凯撒的硬币。战争爆发后，他率领一彪人马投降罗马人。提图斯进攻耶路撒冷的时候，他竭尽全力劝说同胞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提图斯登基以后，他相当成功地融入了罗马社会。《犹太战争史》的诞生，标志着普世价值和多元文化在罗马的胜利。无疑，他觉得自己对得起罗马人和犹太人。罗马主流社会因为他的存在，觉得犹太人也有温和派。他的同胞如果愿意接受他的忠告，本来不至于落到背井离乡的下场，不过如果大家都跟他一样，犹太人大概也会像帕加马（今土耳其境内）人和帕尔米拉（今叙利亚境内）人一样，在多元文化的汪洋大海中丧失记忆和认同，迅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hhh犹太人走上了他反对的道路，得以延续至今，然而今天的犹太人当中，并无他的苗裔。犹太社会在复国运动开始以前，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世俗的以色列国需要发明自己的历史神话，才把他从故纸堆中翻出来，然而世界上最反对以色列国的力量不是阿拉伯人，而是虔诚的犹太教保守派。他们没有忘记古老的警告，把国家看成犹太性的最大威胁。
————
1、公元前63年，罗马军团征服独立的以色列。公元前43年，罗马在犹太地扶植了一个犹太王国。后来，凯撒给了犹太王国最惠国待遇，允许犹太人有充分的信仰自由，允许犹太人世世代代据有耶路撒冷，并特许犹太人修建围绕耶路撒泠的城墙（当时罗马不允许被征服城市拥有城墙），还包括不少税收上的优惠条件。正是这个原因，罗马对犹太人的屡次反抗异常恼怒。公元66-70年，犹太人发动大规模反叛，尼禄派韦帕芗统8万大军征讨。68年，罗马发生帝位之争，韦帕芗按兵不动；69年，苇斯巴芗回罗马称帝，其子提图斯率军7万围攻耶路撤冷。70年，罗马军攻陷耶路撒冷，七万余犹太人成为奴隶。131年，哈德良皇帝要求各城市为自己死去的基友安提诺乌斯建造神庙，并禁止犹太教徒举行割礼，犹太人再次反叛。136年9月26日，
耶路撒冷的毁灭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