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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 社会团结经济第一弹

蓝走走 如何想象
2024-08-29

2020年,这无比多灾多难的一年,这个世界的问题被暴露和放大了数倍,被无数人切肤地感知和经历。难过,抱怨,无力、哀叹、丧和这个变动的世界一起成为了“新常态”,”没办法,都这样“成为许多人的口头禅。对这个世界的改变, 人们头脑中往往只有大企业家和革命家的影子,对未来世界的想象总是停留在科幻作品中对机器人的恐惧和焦虑, 而个人只是螺丝钉,只能继续被这个大机器带着转动。

 

有没有可能,“有办法,不这样”呢? 

 

其实这个看上去覆盖一切的庞大世界并非固若金汤,它在许多地方都存在裂缝 ,而裂缝,或许正是改变酝酿的土壤。美国社会学家埃里克·欧林·怀特(Eric Olin Wright)  深知我们面对的世界的强大,但他提醒我们,有两件事是确定的,一是我们短期内无法彻底将之摧枯拉朽,二是它不可能永远持续。那么,改变是一个从小到大的持续过程,在这座大厦缝隙中的转型变迁潜在地构成了社会变革的组成部分,日积月累,人们的行动便可能创造彻底的改变。要在真正的变化到来前,做好准备。小缝隙,大未来。


在怀特对真实乌托邦的构想中,“社会团结经济”正是射进裂缝的一道亮光。它源于欧洲的社会经济行动主义,又酝酿于拉美的反殖民反资本主义斗争之中,并在20世纪70年代反主流发展模式(由国家和资本主导)的实践中发展出现代意义,目前已经以各种形式遍布全世界。1997年,第一届社会团结经济行动者国际大会在秘鲁的利马举行,而2001年的第二届大会直接促成了社会团结经济洲际联盟的成立 ( Intercontinental Network for the Promotion of the Social and Solidarity Economy ,RIPESS),这个联盟以组织的形式推动了这一运动在全世界的发展,欧洲、拉美、亚洲和非洲都形成了自己的区域网络。   

   

那这个不明觉厉的“社会团结经济”到底是什么呢?

社会团结经济,一种新的经济方式


社会力量

对社会团结经济行动者来说,一个基本现实判断是,资本主义体系和国家分配内在的矛盾性是我们当前身处困境的源头。不平等的扩大、非民主力量的崛起、反社会公义和环境正义的猖獗、人的异化和原子化、弱势群体的边缘化、隐性压迫和无处不在的控制……以及越来越倦怠和抑郁的现代人,正是追求效率的资本主义和强调统一的国家主义不可避免会带来的后果。正如怀特所指出的,资本主义,或者说,当前我们绝大多数人所身处的现实世界,当然有一些办法缓解问题,但是它的存在只会延长人们所受的痛苦,却不能根本解决矛盾;而历史上颠覆资本主义的革命却又基本走了国家主义的路径,最后导向了官僚主义或极权,并未给人们带来幸福。因此,是时候将经济生产和调配的权力和重心更多地放到真正的社会力量之中了,回到人与人最本质的价值之中而它本身就可以形成一种经济形式:社会经济。

 

那么,社会是谁?在怀特的论述中,它意味着公民社会和草根民众的自组织。按照一般的社会理论划分,或许可以简单理解为市场和国家之外的第三部门。但它又常常不是第三部门最典型的代表NGO或NPO,一方面是因为NGO和NPO在当今社会往往跟国家和资本靠得较近,注重组织性和专业性,尤其是过于精英化的国际ngo,而社会经济更加草根,强调基于社区和团体的互助合作,服务于本地本社区,而非一群人为了一个宏大目标为遥远的陌生人而设计项目;另一方面是因为NPO并不能将将收益分配给成员,而社会经济组织则可以。在社会经济的发展中,它往往与一个亲戚概念“团结经济”联系在一起,被合称为“社会团结经济”(Social and Solidairty Economy, 以下简称SSE)。这个更宽泛的概念及其相伴的实践共同构成了对当前主流社会经济制度模式的挑战和替代。


指向正义与平等的经济


当然,并非将经济配置权交到民众手中就完成了这种另类经济的建设(否则跟黑社会界限模糊)。SSE的终极目标和优先项是正义和平等,这意味着它可能会为了实现这二者,而将市场强调的效率置于之后;它最突出的特点是多样性、在地性和互助,这意味着对差异性的认可和包容以及社区民主的参与。或许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它创造了一种新的认识论和社会想象:我们要追求的不是看不见的手的高效匹配,而是看得见的“附近”(正是项飙意义上的)的互帮互助。因此,成为SSE还必须符合一系列基本原则。美国团结经济网络将SSE确定了六大原则:

1)团结,互助和合作

2)在所有面向上的平等:种族/民族/国家,阶级,性别和LGBTQ

3)社会福利的优先性超过营利

4)可持续性

5)社会和经济民主

6)多样性、有机和自下而上的发展

 

这看上去几乎占尽所有正义位置的主张并非只是虚无缥缈的道德约束和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实际上,SSE对经济循环的整个过程都有触及,不同的经济活动环节都可以有替代模式。团结经济活动家伊桑·米勒提出过一个SSE框架的经济循环圈,并以已经实现的经济形式作为例证说明:


米勒的经济活动过程图 (来源于《社会经济在中国》)


创造。经济活动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原材料哪儿来?在SSE的概念里,“礼物经济(gift economy) 被作为一种认识经济的原则,意味着将来自生态和文化的创造视为集体的礼物,前者来自地球,后者来自先辈,对它们的道德责任是我们生产和维持生活的起点。

生产。工人合作社、民主的非营利机构、草根生产合作社和自给自足等都可以实现在生产领域的合作和团结,甚至还可以用这样的思路改造传统的生产组织,促使他们具有坚定的民主性和合作性。

交换。社区货币、易货网络(barter trade) 、以物易物俱乐部、公平贸易(fair trade)等经济组织形式,打破了自由市场的价格决定机制,基于礼物经济的互惠互利,形成资源转移方式。

消费或使用。消费合作社、住房合作社、集体自给自足、社区支持农业等直接连接了生产者和消费者, 或者将二者合二为一,而道德消费则践行了“社会责任”购买政策。

盈余(surplus)分配。不同于资本主义经济的盈余就进入私人拥有者,团结储蓄的金融结构,比如信用合作社、合作社贷款基金等,是在一个限制私人占有的情况下将收益分配到成员,旨在满足社公共福利和社会需求。另外,堆肥和循环利用也是一种盈余的处理方式。

治理。这包含了民主决策、民间问责这样的组织和业务管理要素,或者地方实施的有利于团结经济的政策,比如参与式预算。

 

通过将经济活动与社会相连的这种多元经济视角,SSE挑战了主流经济学的许多基本假设和原则,建构了新的经济活动方式。用米勒的话来说,“相比残酷的竞争文化,他们营造了‘合作’的文化和社区;他们没有将彼此隔离,而是建立起相互支持和团结的关系;他们取代了由某中心控制的社会结构,指引我们朝着共同承担责任和直接民主决策的方向发展;他们没有实行全球单一文化,而是强调当地文化和环境的多样性;他们没有优先考虑利润,而是鼓励致力于社会、经济和环境正义方面的工作。“ 如此,SSE创造了不同于当前主流世界的话语和环境,人们对社会的参与不再是头破血流的竞争和被排挤出局的失败,而是与他人的真诚连接、对公共空间的关切以及被尊重被接纳;不再是将自然视为资源进行开采掠夺,而是敬重我们来自的地方。在这里,集体的自主性和公共性取代了个人主义和国家强制,成为一种经济的运转方式。

 

实际上,对公共资源的在地化的集体运用已经被获得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埃莉诺·奥斯特罗姆(Elinor Lin Ostrom)证明有效性,但奥斯特罗姆的理论只是被经济学纳入了“新制度经济学”,被视为政府公共资源管理的一种路径,而非一种对自由个体经济和利维坦的颠覆。在SSE已经开掘的缝隙之中,奥斯特罗姆的理论已经大放异彩,然而这种“大逆不道”的模式并没有得到太多经济学的关注。但理论界的落后已经不能阻止人们迫不及待的用它来创造自己的生活了。可以说,当前SSE在实践上的超前程度远远超越了理论的建构。


已经发生的现实


加拿大魁北克省有由家长和护工共同经营的儿童看护中心(child daycare)。

魁北克的childcare由民间经营,享有当地政府补贴。


西班牙蒙特拉贡有工人合作、劳动者集体所有的合作制企业,该公司已发展成西班牙十大企业之一。

蒙特拉贡是“劳动雇佣资本”,劳动者占有生产资料,决策享有一人一票。图为成员正在进行某项政策的投票。


印度有奶农合作社AMUL,在印度已经成为最著名的品牌之一。

印度乳制品合作社AMUL的广告招贴画


美国有遍地开花的社区支持农业(communited-supported agriculture, 简称CSA)。

社区支持农业,直接链接接生产者和消费者


意大利有消费者和生产者协商的“团结购买”(solidarity purchase)。

意大利的团结购买组织GAS将经济再次嵌入到社会关系之中


英国有著名的“舒马赫学院”,

这是全球第一个践行社区互助生活的学院,

被称为生态教育界的霍格沃滋魔法学校。

学院开设“转型经济”、“整体科学”和“可持续园艺与食物生产”等研究生课程,“转型设计”、“创意协作”等短期课程,倡导手、脑、心合一的学习。

学员和老师自己种植蔬菜、养殖牲畜和打扫清洁,用自己劳动取代雇佣。


舒马赫学院坐落在英国西南部Dartington estate,为全世界的学生提供可持续生态课程,森林和草地都是教室。滑动查看下一张图片 。(图片来自Schumacher College Instagram)


根据联合国的一项统计,SSE部门已经在全世界有超过70万合作社和互助机构,提供了超过一亿的工作。随着SSE实践的扩大和深入,一些积极的效果也在逐渐显现出来。针对意大利团结购买的一项调研显示,参与者会有更多的健康和环保行为、对社区公共事务也愈加关心。类似的结果也在一些对CSA的参与者的调研中有体现。另外在一些发展中国家,SSE帮助解决了许多贫困问题和性别不平等,譬如印度的Kudumbashree项目。


21世纪初期以来,这股风也刮到了中国,尤其是在农村。三农问题提出者和乡村建设运动者温铁军老师正是考察了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实践后,意识到一味的自由市场化或是中国农村问题的一大源头,于是开始在国内力推农民综合合作社,已逐渐从早期的农产品供销发展到现在的合作金融。而他的学生石嫣则做起了连接城乡的“社区支持农业”(CSA),中国农业大学的老师也有在一些农村推动类似的”巢状市场“。这种模式打破了超市这类中间商垄断的食物供应模式,采取直接连接生产者和消费者的”短链“食品供应,消费者提前预定和支付一定时期的食物,农民按照订单用有机的方式种植农作物,待其成熟后直接送达消费者,营造食物生产者和消费者的一种社区感和团结。

驻扎在北京的”分享收获“有机农场是一家CSA运营模式的农场,类似的农场也分布在全国其他地方(点击图片可以直接看“分享收获”的公众号,可直接在他们公众号订购蔬果。我们跟他们并不相识,只是诚心推荐大家尝试新的饮食方式)。

在中国,类似的探索还有“农夫市集”、“买家俱乐部“、”赶街村货“等,这些模式已经散布在全国许多地方。

赶街村货是农民实名认证的村民直卖,目前主要以县城为据点。


除了对农产品生产销售环节的这些替代模式,还有从农村社区本身文化特色入手推动的SSE。如香港理工大学古学斌老师和内地一些高校及社工机构合作的团队也通过行动研究的方式,推动过云南平寨妇女手工艺品的公平贸易市场、汶川地震灾区的“映秀母亲”和雅安地震灾区村民共同经营的“社区厨房”等社会经济实践。

共同经营的社区厨房帮助村民灾后重建生计和社区团结


这些已经发生的现实,这道射入缝隙的光,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未来可能的模样。铁屋子并非密不透风坚不可破,还有这么多空间,这么多人,这么多不同的道路可走。当然,SSE并未提供一幅经济蓝图和终结性的意识形态,并以未来者征服者的姿态说服世界都去采纳它,相反,它承认自己是不完美的,承认现实中还存在许多问题,譬如在公民社会薄弱的地区发展更加艰难,甚至有时候不得不顺应一些市场规则。但SSE行动者认为,SSE更多是一个持续变动的过程,是一个行动的邀请,邀请更多人参与到它更普遍性的认识、话语建构和实践当中。它不是面向少数人,而是面向所有人。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参加这道光束的扩大,或者成为某种SSE活动的发起人和推动者,或者成为某个SSE组织的会员,或者只是改变某个固有的生活习惯,比如从依赖超市改为订购CSA的有机蔬菜,比如跟自己的“附近”成员建立更紧密的网络。



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是已故音乐人Lenonard Cohen的歌曲Anthem中最著名的一句歌词。这首歌发布于1992年,正是在柏林墙倒塌、社会主义国家纷纷转型的时代背景之中,而在2020年动荡的世界中,这首歌再次被社会运动者们反复提及。因为它不仅是承认和接受世界的不完美,更指向了希望。这句歌词的前一句是:Ring the bell which still can ring, Forget your perfect offering。” :)



Reference


1,Eric Olin Wright, Envisioning Real Utopia 

2, Peter Utting (eds) Social and SOlidarity Economy : Beyond the Fringe 

3, Ash Amin, (eds) The Social Economy: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 on Economic Solidarity 

4, Ngai Pun, Ben Hok-bun Ku, Hairong Yan and Anita Koo(ed) , Social Economy in China and the World 

5, Emily Kawano, THomas Neal Masterson & Jonathan Teller-Elsberg,Solidarity Economy I: Building Alternatives for People and Planet, Papers and Reports from the 2009 U.S. Forum on Solidarity Economy

6, Peter North & Molly Scott Cato, Toward just and sustainable economies: The social and solidarity economy North and South

7, Alexander F. Day, The Peasant in Postsocialist China : History, Politics, and Capitalism 

8,潘毅、严海蓉、古学斌、顾静华(主编),社会经济在中国:超越资本主义的理论与实践




舒马赫学员分享会预告


舒马赫学院的一位中国学生周娅,同时也是城市家庭可持续生活倡导者,关注学习型社区、食物教育等。她刚刚在舒马赫完成一年学习回到国内,我们将邀请她来分享在舒马赫学院的经历。在线分享会预计时间是11月下旬,请大家保持关注,一起来与社区互助经济的体验者交流。


关于舒马赫学院的更多信息,可以参考官网https://www.schumachercollege.org.uk/ (点击阅读原文也可查看)或者在微信搜索“舒马赫学院”都会找到一些介绍。你也可以在评论区或后台留言说出你对舒马赫或这类互助社区的好奇。我们会持续分享另类发展模式的理论和实践,除了这次分享会,之后我们公众号的内容可能也会回应到你。期待一起交流。

寻人


这篇文章出自诞生于疫情之中的“如何想象”公众号,以服务于研究者和实践者的发展研究、行动研究为主要内容,追寻埃斯科瓦尔倡导的多元世界(pluriverse),目前由两位另类发展模式的研究者/探索者运营。如果你对我们在做的事蛮感兴趣,期待你加入一起来种这棵树(可查看“如何想象”诞生故事:世界在发展的十字路口,我们如何想象?|卷首语)。来吧,后台留言或者给我们发email:pluriverse@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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