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制造了“后浪”？

制造“后浪”

文/蔡朝阳

2000年出生的孩子，已经20周岁了。而1995年出生的孩子，则年满25，很多已经开始工作，步入社会。

我现在比较不能理解的是，这一代年轻人，即所谓的“后浪”，他们可能是这个网络时代的主流人群，但他们的思想状态，究竟是怎么样的呢？这大概就是代际的隔膜。作为一个“前浪”，已经跟这个时代的主流脱节很久了。以至于肖战粉事件出来的时候，我居然要去搜索，才会知道肖战究竟是谁。

当然，“后浪”也只是一个标签，就跟“肖战粉”这个标签一样，不能指代每一个个体。标签化本身就是一种思维的懒惰，我这个文，之所以还是沿用“后浪”这种懒惰的说法，只是为了叙述方便。

即便是肖战粉丝举报Ao3与lofter（老福特）的事件中，我也认为，赞同举报或者举报者本人，也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面对汹涌而来的后浪，我们应该做的，是去认识每一个个体，了解其所思所想。只是，这很难。在民意汹汹的网络时代，他们作为群体而出现，大多数面目模糊，是以给未曾深入了解其事的我们这种中老年人留下的，只是一个标签化的形象。

事情远不止这么一件。4月份，大批粉红少年，大举翻墙，攻占了泰国网民的推特，据说取得了中泰网战的压倒性胜利。因为泰国辱华，我们的翻墙青年，虽远必骂，骂到泰国推友毫无还手之力。其中粉红军团最经典的两句名言，一句是：你丫穷逼；还有一句是：你妈死了。在这个叙述中，“粉红”一词所指代的，也只是这批翻墙少年而已。

还有一件可以确定，《柯南》前几日也被指辱华。我想，这大概就是2000后为主力所做的事情了。因为我们中老年人，没看过《柯南》。

其实我并不认识几个1995后或者2000后，不知道他们究竟持什么态度，喜欢什么，以什么为偶像，有什么抱负。但有一个事实是，粉红军团从来就声势浩大，无论是1960年代的青春无悔派，还是1970年代的祖国强大派，红色基因的代代相传，2000后里也会有，这是事实。

而当下的粉红少年，则显示出与之前的代际相当不同的特质。至少，我们可以从社会、经济，乃至教育的角度，来讨论这新一代的粉红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1.

1995年，是1992年后的第三年，是1993年后的第二年。这几个年份，很有意思。1992年，南巡讲话，点燃了国人的物质主义。闷声大发财成为时代主流。1980年代以来的所谓理想主义，或云启蒙，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1993年，发生了什么，可能很多人都不记得了。这一年，粮票在全国范围内被取消使用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志，意味着，物资匮乏的时代，彻底过去了。

之所以要讲这两件事，我是想说明一点，1995年及之后出生的孩子，有一个显著的特点，跟80后70后不一样，就是，如果是城镇人口，那么他们一出生，便生活在物质不虞匮乏的时代。正如今天B站被刷屏的那个演讲，这代人，确实有了“选择的自由”，这个选择就在于，他们能选择在一个沃尔玛超市还是欧尚超市，自由购买瑞士莲还是费列罗的巧克力。这个所谓的自由，就是哈维尔所谓的“选择洗衣机牌子”的自由。

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我们可以从数据看到，这之后的17年，中国的GDP增加了17倍。与此同时，高速公路，高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中国大地上蔓延。这所有的一切，都酿奏成一曲“伟大复兴”之歌。

2008年，中国举办了奥运会。这个盛世到了极点。当杨沛宜《歌唱祖国》的歌声响起的时候，粉红少年，一颗驿动的心，恐怕和祖国妈妈再也不能分开。

列举这些史实，是为了给我自己勾画一个坐标轴，我所不认识的1995后，乃至2000后，他们所成长的这个历史时期。

10年，便是一代人。25年，当年的婴儿，已经可以扛起这个时代。所以，我们要问的是，这一代人，他们的所思所想，究竟跟我们这些前浪的区别和联系，在哪里？

也即是说，这一代人，生活在物质条件蒸蒸日上的时代，他们不知道物资匮乏为何物。但他们并不完全知道这种所谓的“物质不虞匮乏”来自何方，也可能没想过盛世究竟有多么脆弱，一场疫情就能打回原形。

但，他们会在越墙骂战时，骂对方“穷逼”。因为，他们很“富”。

他们只是看不见光鲜背后的寒碜而已。

2.

为什么看不见光鲜背后的寒碜，这跟信息的选择权和选择能力有关。

这就必须说到互联网。

关于互联网，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发生在1997年。这一年，《数字化生存》的作者尼葛洛庞帝访华。据说，他见到了当时重要的领导人，说服他引进互联网，这样，中国才有如今的互联网经济。所以，尼葛洛庞帝被称为“中国互联网之父”。也即是说，1997年之后，我们才有互联网这个东西。而1995年之后出生的孩子，他们自懂事开始，便生活在了网络时代，是真正意义上的互联网原住民。

所以，他们天然享受了互联网带来的便利，但是，却不知道，围绕着互联网，关于资讯权利的博弈，一度曾经发生，至今尚未平歇。

早年的互联网，因为管制的滞后，还是有很多如今想象不到的空间。而随着监管技术的成熟，信息的长城，越来越高，越来越厚。以2009年谷歌离开中国为界，20年的互联网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代，其区别的标志，就在于管控的精确性。这个区分可能并不准确，但可视为一个象征。

但是，1995年以后出生的孩子，他们主要的互联网经验，来自后谷歌时代，来自方滨兴时代。

因为2009年，1995年出生的孩子，也才只有14岁。这跟1999年左右初涉互联网的70后不同，这代70后，涉网之初，就已经拥有一定思考能力了。所以他们对20年互联网经验有一种崩塌式的感受。前10年和后10年，身处其中自然是温水煮青蛙，但细思极恐，互联网草创时代细微的资讯自由，被日益智能化的强大的管控技术所蚕食。

不过，即便是些微的资讯自由，自由这个东西，一旦有过，就很难再夺去。是以寻找真相和表达真实的努力，在作为前浪的互联网使用者那里，一直在持续。当然，其中的分化也显然可见，国家主义凯歌高奏，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但这跟1995后，或者2000后全然不同。这代人成长到开始关注社会议题的时候，已经是后谷歌时代。这之中大多数的人，只知道百度、微博、抖音，以及bilibili。即是说，他们生活在墙内，被墙内的信息所塑造，便以为一切都该如墙内。一旦不似墙内，便四处出击。

所以，有人会认为，越墙爱国，是一种病，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有人引用一句谚语：在笼子里长大的鸟，认为飞翔是一种病。

3.

我们再来看1995年以来的教育。

1995年，有一件小事，但现在看来，却是一个象征。

1995年，衡水中学一举夺得了全地区11个县重点中学的第一，“衡中模式”开始显露头角。之后25年，衡水中学力压黄冈，成为应试教育最为成功的样板。此后，衡水模式遍地开花，全国都进入衡水化的时代。

衡水为什么会在应试教育里成为成功者。我此前已经有多文剖析。核心就是精细化的暴力，这里不再展开。总之，衡水化代表着教育粗放时代的终结，和精细化管控的全面胜利。

即是说，1980年代，体制内教育仍属于粗放状态。粗放，则有了自由生长的可能。当然，体制内教育从来都有思想格式化的目的，但因为尚未武装到牙齿，尚未成为“精致的暴政”，是以仍有空间。衡水则以事实的成功，完全碾压了这个空间。

与此同时，教育内容的高压线越来越低。在80年代，批判是主流，是前卫的象征，而到了当下，歌颂成为唯一的安全话语。不愿意歌颂的，纷纷噤声，以致于实用主义、技术主义、物质主义，成为校园内最为常见的表达。

这也是为什么骂人家“穷逼”的原因之一。因为，在很大一部分人眼里看来，所谓现代化，无非是物质而已，楼有多高，火车有多快，城市的霓虹灯有多亮。此外的价值之维，付诸阙如。

2017年我去台湾，南下垦丁时，马路又窄又小，路边多有铁皮屋。导游以不屑的口气说，大陆的景区，哪还有这么差的路。导游又指着破旧的铁皮房子说，要在大陆，早就拆了。这令我想起一位著名的朋友，名校毕业，自认为是很深刻的有原创思想的学者。他去了台湾，回来也很不屑地跟我说，台湾太破了，都比不上他的老家。

也即是说，唯物质主义的教育，使得我们的思维也陷于物质本身，很难去追求价值的另外维度。甚至，连在学术层面谈论这些价值之维本身，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

4.

然而，即便我们谈论了很多物质不虞匮乏。但我还想问一个事实。当下，这一代后浪，真的活得好吗？阶层板结、财富集中、房价畸高、工作机会艰难……

然后一个油腻中年大叔在青年节以cctv诗朗诵的方式歌颂后浪，你说这荒谬吗？

5.

制造后浪，大家都有参与。这25年，从意识形态，到价值观，到社会舆论，到技术管控，到消费主义，全方位，立体，360度无死角，制造了后浪。

而我作为70后的前浪，经历了1980年代的狂飙突进，经历了1990年代的物质丰裕，经历了2000年代前10年的资讯自由，现在，却总想起两个人：茨威格和张岱。

我的朋友白宇极，质问道：而作为前浪，你们这代人，自己又做了什么。

我说，无非螳臂当车而已。

（转自噪音，感谢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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