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最后一课
木心 (1927年2月14日 --- 2011年12月21日),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诗人、文学家、画家。1927年生于乌镇东栅,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定居纽约。木心先生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中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2011年12月21日凌晨3时,木心在故乡浙江乌镇逝世,享年84岁,是陈丹青的导师,曾出版多部著作。
1994年1月9日,纽约很冷。在陈丹青家里,木心以“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三题,结束了他五年文学史的讲课。末了他说:“1994年,我愿大家都有好的转变。课完了,我们将要分别,即使再见面,要隔了一层了,校友见面,客客气气。过去这一段,今后得不到了,想来心有戚戚。”
2012年12月21日,《文学回忆录》首发时,陈丹青言,这是木心留给这个世界的礼物。
木心 | 最后一课
课前看墙上《蒙娜丽莎》画片。木心:这张嘴放在那儿,不知道多少画就不算了。你去临?达·芬奇自己也临不了了。
1点25分开始讲。
同学们,新年好。
今天很难得。那么冷的天,世界文学史结束在很冷的一天。讲课要结束了。
我来讲讲我是怎样讲文学史的。本来是想把本世纪各个流派全讲完,可是想想,这样讲,能托得住五年讲下来的文学史吗?
用另外一个方法讲。讲讲我这个示众的例子。从前杀头,是要示众的。这样讲,比较难。向来我在难和易的事情里,择难,从难处着手。这已经是我的第二本能了。
花了一天两夜,写了一个总结性的东西。完全离开文学史。要托住文学史,要一个够分量的结尾。
这是我六十七岁时讲的课。等你们六十七岁时,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样,阳光,雨露,慢慢成熟的。伍尔芙夫人讲:“我讲的话,你们不会懂的。”那时她也六十多岁了。
年龄非常要紧的。我三四十岁,五十岁,都读过伍尔芙,六十多岁时,看懂了。看懂她对的、不对的地方。
我敢于讲,我今天讲的,你们可以在六十几岁时读。读了想:幸亏我听了木心的话。
我听我自己的话。我听的话,是别人告诉我的。比如尼采。我听他的话。不能想象没有尼采,没有从前的艺术家讲的话,不可能有我的。
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前面有两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历史。
今天我的最后一课,和都德的“最后一课”,性质完全不同。法国人而不准上法文课,那是非常悲哀。我们恰恰相反,中国人,中国文化,还没有被消灭。
我对方块字爱恨交加。偏偏我写得最称心的是诗,外国人无法懂。诗,无法翻。外国人学中文,学得再好,只够读小说、散文,对诗是绝望的。中国字,只能生在中国,死在中国。再想想:能和屈原、陶渊明同存亡,就可以了,气也就平了,乖乖把“世界文学史”拉扯讲完。
现代艺术,流派,越来越多。这是个坏现象。上次讲过一个公式:直觉——概念——观念。从希腊到文艺复兴到浪漫主义,人类可以划在直觉时代。直觉的时代,很长,后来的流派,都想单独进入观念,却纷纷掉在时空交错的概念里。
所以我一气之下,把二十世纪的艺术统统归入概念的时代。将来呢,按理想主义的说法,要来的就是观念的时代。
我呢,是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是个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是向后看的。拿古代艺术作我的理想,非常羡慕他们凭直觉就能创造艺术。
我爱人类的壮年、青年、少年、童年时期的艺术——文化没有婴儿期的——人类文学最可爱的阶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以中国诗为例,《诗经》三百首,其中至少三十多首,是中国最好的诗。到了屈原、陶潜,仔细去看,已经有概念。屈原么香草美人,陶潜老是酒啊酒啊。
《诗经》三百篇,一点也没有概念。完全是童贞的。
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厉害。到了宋,明,清,诗词全部概念化。由此看,我的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转了背的理想主义,事出无奈,但事出有因。
讲开去: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无奈找不到那么多可爱、好听、好吃、好看的,那么,我知道什么是好的。我在“文革”中不死,活下来,就靠这最后一念——我看过、听过、吃过、爱过了。
音乐,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等。食物呢,是蔬菜、豆类,最好吃,哪里是熊掌燕窝。爱呢,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几十年轰轰烈烈的罗曼史,我过来了,可以向上帝交账。“文革”中他们要枪毙我,我不怕,我没有遗憾。
都爱过了。但还要做点事。我深受艺术的教养,我无以报答艺术。这么些修养,不用,对不起艺术。少年言志,会言中的——往往坏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说中。
以后,不可能两个星期见面,很可能两个月、两年见一面。我要讲大家一辈子有用的东西。讲了,有备无患。你们用不用,悉听尊便,我只管我讲。是哪一些呢,分分纲目:
文学是可爱的
生活是好玩的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翻原稿,发现我就此写下去,没有停顿地写完了,可见那么多年,我的思想可以没有纲目。我知道我写完了,算是把我的文学观点架构起来了。)
先引老子的话: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这真叫做是诗!最近又在看老子,老子是唯一的智者。看到老子,叹口气:你真是智者,是兄弟。
历来的哲学家、文学家,对人不了解。甚至对老子也不了解。蒙田,不了解人。马克思,对人无知。
自知者明。我看到牛,想:好可怜。望过去一团黑暗。
自胜者强,毛泽东能胜人,对他自己,对党,全失败。富,是要知足;百万富翁,不富,因为不知足,他们在玩数字游戏。金钱和健康一样,一个健美男子,天天躺在床上,有什么用?有钱,要会用。中国古代,有些人是会用钱的。倪云林,晚年潦倒,刚卖了房子,钱在桌上。来了个朋友,说穷,他全部给那个朋友。这才是会用钱。强盗打他,他一声不响,后来说,一出声便俗。
真是高士。
我的诗的纲领:一出声就俗。
拉远了。强行者有志。“文革”初,老舍、傅雷……决定去死。为什么?我不肯死。平常倒是想死,“文革”那么凶,我用老子对付:“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结果呢,“文革”持续那么久。我跟老子说:老兄,你也料不到。
不失其所者久。这个“所”,是本性。
死而不亡者寿,完全是指艺术家。
“孔子未亡必霸,而必为人所霸。”
“老子治国,而生随之亡。”
这是我从前写的句子。
“治国平天下”、“窃国平天下”、“乱世治国”,那是政客的事。哲学家不能治国。那是恶人的事。这个世界引起许多哲学家关心政治,可是他们不懂政治。毛泽东、邓小平可以说:你们不懂政治。
死而不亡者寿。当然指艺术家。当时老子这么说,不知是指艺术家、指哲学家。
“文学是可爱的。”
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我是烧菜、吃饭、洗澡时,都会看书。汤显祖,鸡棚牛棚里也挂着书,临时有句,就写下来。
电视尽量少看。
西方人称电视是白痴灯笼。最有教养的人,家里没有电视。最多给小孩子看看。电视屏幕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小。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个意思推向极端:我也看电视。尼采,克制不住地手淫:这样他才是尼采。
鸦片、酒,都好。不要做鸦片鬼、酒鬼。什么事,都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推向极端。
读书,开始是有所选择。后来,是开卷有益。开始,往往好高骛远。黄秋虹来电话说在看庄老,在看《文心雕龙》。我听了,吓坏了。一个小孩,还没长牙,咬起核桃来了。
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
一上来听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你会淹死。一开始听《圣母颂》、《军队进行曲》,很好。我小时候听这些,后来到杭州听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居然完全不懂。
对西方,一开始从基督教着手。要从完全看得懂的书着手。还得有选择。至少到六十岁以后,才能什么书拉起来看,因为触动你去思考,磨砺你的辨别力,成立你自己的体系性(非体系),你们现在还不到这个境界。
认真说,你们还不是读书人。不相信,你拿一本书,我来提问,怎么样?要能读后评得中肯,评得自成一家,评得听者眉飞色舞,这才是读者。
由俄罗斯为例。可以先是高尔基,然后契诃夫,然后托尔斯泰,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时会顽皮地想,你们七八个人,一天之中看书的总阅读量,还不及我一个人写作之余泛览手边书。
这样说,是为了激动你们去读书的热情。
也有一种说法:我们是画画的,画也画不好,哪有时间读书?这就对了——大家看书不够,就去画画了。
大陆的新文人画,是文盲画的文人画,看了起鸡皮疙瘩。识字不多的作家,才会喝彩。
中国的文人画,都是把文学的修养隐去的。李太白的书法,非常好。苏东坡画几笔画,好极了。
我不是推销文学,是为了人生的必备的武器和良药。大家要有一把手枪,也要有一把人参——最好是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
大家还在青春期。我是到了美国才发育起来的,脸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美丽痘。第一见证人是丹青。他看到我怎样成长起来。在中央公园寒风凛冽中,读我的原稿。
我很谦虚哩,在心里谦虚哩。
这样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五年来,好处不少的。这些好话,留到毕业典礼上讲。我给每个同学一份礼物——每个人都有缺点,克服缺点的最好的办法,是发扬优点。发扬优点,缺点全部瓦解——不是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像条狗在雪地上走。狗还有四只脚呢,许多脚印。
五年来,我们的课遭到许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赞赏,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则太冷清——只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赞成,哪怕研究打麻将——假如连续五年研究一个题目,不谋名,不谋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钦佩的。五年研究下来,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认真做事,总不该反对。嘲笑我们讲课,不是文化水准问题,是品质问题。有品质的人,不会笑骂。
文学是人学。学了三年五年,还不明人性,谈不上爱人。
文学,除了读,最好是写作。日记、笔记、通信,都是练习。但总不如写诗写文章好。因为诗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记改来改去的?鲁迅写——喝豆浆一枚,八分钱——那么当然八分钱,有什么好改的。
我这么说,是有点挖苦的。他们写这些琐事,有点“浮生六记”的味道。
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信呢,是写给别人的日记。
你们传我一句话,或描述我的有关情况,到传回来时,都走样了。我的说话和文学的严密性,我的生活的特异,由我传达别人的话,别人的情况,可以做到完全达意,而慢慢做到可以达人家的意,比别人更透彻。
外人听了,会说自吹自擂,你们要替我作证: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的健康的老头子。
我讲这些,有用意的。
文学背后,有两个基因:爱和恨。举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
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为。你们见过这样强烈的句子吗?说起来,是文字功夫,十五个字,其实不过是有爱有恨,从小有,现在有,爱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爱有恨,苦于用不上,不会用。请靠文学吧。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直到你成为一个文学家。
接着讲,“生活是好玩的”。
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的书,我推荐给大家,很好读的。良师益友。他继承了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中间人。我现在还记得纪德的好处。当时我在罗曼·罗兰家里转不出来,听到窗口有人敲,是纪德,说:“Come on,come on!”把我带出去了,我永远心怀感激。
纪德有书叫《地粮》(要找盛澄华的译本)。他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原话记不真切了。我是惯用自以为达意的方式重述)这句话,你们能体会吗?
我可以解释,如果你们能领悟,听我的解释是否相一致。
人在平时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万年活下去。这种心理状态,就像佛家说的“贪、嗔、痴”——“嗔”,老怪人家,老是责怒;要这要那,叫“贪”;一天到晚的行为,叫“痴”。总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买房,买地,买首饰,买来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还要传给儿孙。放眼去看芸芸众生,不例外地想赚钱,想购物。
学林有个亲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来,全是红的,然后就死了。心理学上,这是个工作狂,其实还是想占有。
他数钱时心里有种快乐。拼命打工赚钱,筋疲力尽到死,这不是幸福。那些亿万富翁亿万富婆,也不是幸福。一个人不能同时穿两双鞋,不能穿八件衣。
家里小时候也是万贯家产,我不喜欢,一点乐趣也没有。
推到极点,皇帝皇后总算好了吧?你去问问他,如果他们看得起你,就会诉苦。
所以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张爱玲这点很好。再好的书,你拿去,不执着。这一点,她有贵气。
不过你们可不要来向我借书——很奇怪。我一到哪里,一分钱不花,书就会流过来。小时候学校因为战争关门了,书全拿到我家里来。现在我的书又多起来了。各种书。
连情感,爱,也不在乎了。爱也好,不爱也好,对我好也好,不好也好,这一点,代价付过了。唯有这样,才能快乐起来,把世界当一个球,可以玩。
诸位还是想买这个球,至少买一部分,但不会玩。
莫扎特会玩。他偶尔悲伤。他的悲伤,是两个快乐之间的悲伤。论快乐的纯度,我不如莫扎特。他是十足的快乐主义。我是三七开,七分快乐,还有三分享乐主义。
奉劝诸位: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眼睛可以。你到乡村,风在吹,水在流,那是快乐。
你是艺术家,你就是人间的凤凰,一到哪里,人间的百鸟就会朝凤——你这凤凰在百鸟中是一声不响的。
我外婆家开地毯厂,晒开来,有一天忽然飞来一只凤凰,周围都是鸟叫。学徒看见了,回来告诉老板,老板赶过去,什么也没有。
凤凰在万物中一声不响。顶多,写几句俳句。
上次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中央公园,你们问一句,我答一句,就是百鸟朝凤。是一次彩排。我平常散步,灵感比那次还要多。
可是这凤凰的前身是个乌鸦,乌鸦的前身呢,是只麻雀。
安徒生说得比我好。他说,他从前是个丑小鸭。他的画和用具到上海展览过,我摸过他的手提箱。
在座人人都是丑小鸭,人人都会变成天鹅——也有人会丑一辈子。中伤诽谤之徒,拿了我的一根毛,插在头上也不是,插在尾巴上也不是,人家一看,是天鹅毛。
诸位将来成功了,也有羽毛会给别人拔去用的。对这种事,最好的态度,是冷贤。
所谓“冷”,就是你决绝了的朋友,别再玩了。不可以的。决绝了,不要再来往,再来往,完了,自己下去了。人就怕这种关系,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后来炒了点豆子,又送过去(送过去,碗没有拿回来,又吵)。小市民,庸人,都是这样子。
我已经是绝交的熟练工人了。
“贤”,就是绝交后不要同人去作对,放各自的活路。他们要堕落,很好,悬崖深渊,前程万里。他们如果有良知,他们会失眠。
最好的学生,是激起老师灵感的学生。丹青是激起我灵感的朋友。
只要还有百分之零点几的良知,他就会失眠。推出山门,回来后就不像样了。他们背离的不是我,而是我所代表的东西。这是我不愿意有,但避免不了的象征性。从小就有,我不要有,就是有,没有办法。
这种现象的存在和激化,就是生活中的快乐。耶稣行了许多奇迹,我们是凡人,不会有奇迹。但有一点,被你抛弃的人,后来都堕落了。和你一起的人,多多少少有成绩,这就是生活中的快乐。
我们作为耶稣的后人,教训惨重,再不能上当了。耶稣太看得起人类。犹大,我指叫那些背叛的人为“由他”——由他去吧。
生活像什么呢?像上街去买鞋,两双同价的鞋,智者选了好看的,愚者选了难看的。生活像什么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选了美味的酒,愚者买了烂酒,还喝醉了。
所以,快乐来自智慧,又滋养了智慧。
今后到欧洲去旅行,一路看一路讲,我们可以看看会发生什么。
生活听起来没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乐。没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把生理物理的变化,提升为艺术的高度,这就是生活、艺术的一元论。
生活嘛,庸俗一点,艺术,很高超——没那么便宜。
三,“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1950年,我二十三岁,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之前,读过他全部的小说,还不够自称为他的学生——被称为老师不容易,能称为学生也不容易啊——小说家的困难,是他的思想言论不能在小说里表现出来的。我同福楼拜的接触,直到读他的书信——李健吾写过《福楼拜评传》,谢谢他,他引了很多资料——才切身感受到福楼拜的教育。我对老师很虔诚,不像你们对我嘻嘻哈哈。
那年,我退还了杭州教师的聘书(当时还是聘书制),上莫干山。这是在听福楼拜的话呀,他说:
“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当时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执教,待遇相当不错,免费住的房间很大,后门一开就是游泳池。学生爱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诚热情。初解放能得到这份位置,很好的,但这就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我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那时上山没有公车的。
头几天还新鲜,后来就关起来读书写书。书桌上贴着字条,是福楼拜说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长期写下去,很多现在的观点,都是那时形成的。
修道,长期的修道。丹青在时代广场的画室,就是他的修道院,天天要去修道的。
让你的艺术教育你。
对子女的好,好在心里,不要多讲。我对朋友的好,也不讲。以后你们成熟了,我要评,只要好,我就会评。评论,要评到作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好,那是作者本能地在做,评价从观念上来评。
用福楼拜这句话,意思是:我甘愿为艺术占有,没有异议。回顾这些往事,是说,艺术家一定要承当一些牺牲。你们承当过多少?你们还愿意承当多少?清不清楚还要牺牲点什么?
不值得牺牲的,那叫浪费。
宗教很明白:你要进教门,就得牺牲。吃素,不结婚,不说绮语。但宗教所要的牺牲,是杀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杀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许多事来。
福楼拜不结婚。他对情人说:你爱我,我的构成只有几项观念。你爱那些观念吗?
艺术家的牺牲,完全自愿。
当我指出这个愿望,你点头,那么,我明打明指出:哪些事你不应该做——这事是虚荣,那事是失节——你们听了,要受不了的。可就是这些事,使人不甘离开常人的生活。
可能你会说:“您老别含糊,尽管说,咱们能改过的改,不能改的慢慢合计。”不,我不会明说的。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类到了现代,一切错误,全是明知故犯。现代人的聪明,是一个个都没有“一时糊涂”的状态,倒是有“虽千万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气。现代人中,恐怕只有白痴、神经病患者,可能质朴厚道的。正常人多数是精灵古怪,监守自盗。
这就是现代人。我们生在现代,太难归真返璞了。
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里没有这样便宜。
年青时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谈到上海人无聊,半点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围观。正说着,对面马路霎时聚集十多人议论什么事,那朋友急步过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边,等,这真叫孤独,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兴尽而归。现在还是这样,我老被人扔在路边——这条路,叫做艺术之路——我老了,实在比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从彼岸兴奋归来。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骂我不讲意气,独自溜了?这种顾虑似乎不必要。新的情况是,跑去看热闹的人,就此消失在热闹中,不回来了,所以大大减少了等的必要。
也许你要问:为什么艺术家一定要有所牺牲呢?
这一问者,大抵不太愿意牺牲,因为还没弄清艺术是怎么回事,怕白白牺牲——我可以彻底地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我们有共享的心理诉求。你画完一张得意的画,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谁看。人一定是这样的。权势、财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对立了,一半财富权力给了你了。情欲呢,是两个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来,艺术是可以共享的。天性优美,才华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业上、爱情上,但都会失败,失算,过气——放在艺术上最好。
为了使你们成为艺术家,有这么多的好处,你可以牺牲一点吗?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爱雅如命。我中秋节买月饼,回家就把月饼盒扔掉。这么俗的设计,不能放在家里。
决绝的不再来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听了几年课,这点鉴别力要有。跑过家门的松鼠,长得好看,我喂它吃,难看,去去去。
虚荣有什么不好?就是没有光荣的份。两个“荣”,你要哪一个?要克制虚荣心,算不算牺牲?你试试看。
如果你真能被艺术占有,你哪有时间心思去和别人鬼混,否则生活就不好玩了。因为你还在艺术的边缘,甚至边外,艺术没有占有你,你也没有占有艺术。所以你的生活不会很快乐,甚至很烦恼。怎么办呢?
好办,再回到前面讲的,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死了,这一切又为何呢?那么,我活着,就知道该如何了。
所以时时刻刻要有死的恳切,是指这个意思。
1994年,我愿大家都有好的转变。课完了,我们将要分别,即使再见面,要隔了一层了,校友见面,客客气气。过去这一段,今后得不到了,想来心有戚戚。
怎么把这个气氛延续下去?有个想法:将来成立一个文学研究会,远话近说,先酝酿。
文艺复兴,从个体户到集体户,要有个形式。这是新年的新希望。目的,要入世,做点事——也是一种牺牲,绑出去,示众。
文字选自木心《文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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