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找政治， 政治也会找上门来

按：这是2007年12月时任中央编译局副局长的俞可平教授在“浙江人文大讲堂”的演讲。演讲内容发表在2007年12月10日的钱江晚报上。

开场白

主持人讲了我的很多头衔，这都是虚名，其实我就是一名普通学者。要说官，我的第一个官职，是诸暨农村一个生产队的干部，负责植保。今天来到家乡的“大讲堂”，备感亲切。老乡见老乡，至少不用担心你们会说我的普通话讲得不像样。我是研究政治学的，今天跟大家一起谈谈“生活中的政治学”。

两个名词解释

政治，一些学者统计，关于政治的定义有数百种之多。概括地说，政治就是关于重要公共利益的决策和分配活动。

“政治”一词在2000多年前的我国古籍中就已经出现。《晏子春秋》中有“君顺怀之，政治归之”。“政治”在我国传统语境中的含义，就是国家的治理和政府的活动。

近代，政治的这一意义基本上仍然得以延续。孙中山先生说：“浅而言之，政就是众人之事，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政治主要指公共管理活动，如亚里士多德说，政治指“公共的善”或“群体的善”，是有关城邦公共利益的管理活动。近代以后，多数西方政治学家把政治界定为国家的管理活动和管理制度。现当代以来，西方学者着重从权力和利益的角度对政治重新定义。其中最有影响的是美国政治学家戴维·伊斯顿和罗伯特·达尔的观点。伊斯顿认为，所谓政治，就是社会价值的权威性分配。达尔则认为，政治就是事关权力、权威和控制力的一系列活动。马克思主义关于政治的定义，不同于历史上一切政治观。它认为，“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政治关系到阶级利益的分配，因此，列宁说：“政治就是各阶级之间的斗争”。

政治学，政治学是人类最古老的学问之一。距今2300多年前，古希腊最伟大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就写了一部题为《政治学》的名著，对当时希腊城邦国家的各种政治制度进行比较研究，试图发现最理想的国家制度。更早些，另一位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也系统地研究了“什么是最好的国家政治制度”这个问题，并在一本叫作《理想国》的著作中对此作了全面的回答。政治学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政治学泛指关于人类社会政治现象和政治发展规律的一般知识。狭义的政治学指的是近代以后发展起来的一门独立学科。

有一位学者曾对经济学、政治学和伦理学作了一个非常形象的区分。他说，经济学主要关注如何以最少的成本取得最大的利益，其支点是价值的生产；政治学关注如何分配那些业已由经济活动生产出来的利益，其支点是价值的分配；伦理学则关心所分配的利益是否公正，其支点是价值的评估。

这种区分不一定十分准确，但它确实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政治事关利益的分配，对社会价值和社会利益在不同的个人和不同的群体中的配置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两个设问

你喜欢政治吗？

政治跟美丽的西湖不一样，西湖没人不喜欢。但政治就不一样，喜欢的人太喜欢了，热衷于政治，政治就是他的生命；另外一些人，正好相反，厌恶政治，想远离政治。在思想史上，有一个非常有影响的流派，叫做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者就讨厌政治。厌恶政治的人往往也不喜欢官员。我们有一句骂人的成语，叫做“衣冠禽兽”。据考证，这句话最初并没有贬义，它专门指官员。明朝官员有等级森严的官服，文官官服绣有孔雀、鹰、大雁等飞禽，而武官官服绣有老虎、狮子等走兽，“衣冠禽兽”故此得名。但到了明朝后期，朝纲沦落，官员腐败不堪，人们痛恨官员，便将原称官员的“衣冠禽兽”当作骂人的话了。

其实古今中外有很多的好官，像中国古代的包公，近代的孙中山，现当代的焦裕禄、孔繁森。国外有华盛顿、林肯等，都令人尊敬。

生活中有政治吗？

你一出生父母亲就要给你办各种证件；你小时候要闹要哭，闹得厉害了，你父母亲就说“你再闹就让警察来抓你！”当父母这样说时，小孩就开始养成一种权威的概念。警察有权威，因为他代表政府，而且这种管理权威不容置疑。当你上学后，老师就会逐渐告诉你一些公民的基本知识，孩子长大到18岁以后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公民就要遵守法律，等等。

当你结束学校生活走向社会后，你不找政治，政治也会找上门来。例如，人大代表选举时，社区或村委会会动员你参加选举，甚至推荐一位候选人给你。你要工作就得参加一个组织，无论是企业或机关，只要是单位就得有人管理。单位的干部如果自私腐败，你可能会上诉。如果你有政治抱负，你可能还会直接参与现实的政治生活。

现实生活中的政治学公理

政治学像其他科学一样，拥有一套自己的公理体系。

政治学的公理体现了人类政治发展的规律，无论是谁，只要违背了政治学的公理，其政治利益就会受到相应的损害。这一点我们可以在现实政治生活中经常看到。

假话空话是从哪儿来的？

事实说话：我们现实生活中假话空话太多，有人说“数字出干部，干部出数字”（掌声），一些干部的很多业绩都是虚假的。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中央肯定不希望下面的干部说假话，老百姓也不喜欢干部说假话，不希望政府说假话。但是想一想，如果我是这个政策的制定者和实行者，又要我来评价这个政策的效果，要是我说这个政策效果不好，这不是打自己耳光？如果这个政策不是我制定的，是上级政府制定的，我去实行，如果其他部门或地方都说好，就我说这个政策不好，上级部门会不会说我执行能力不行？于是假话就难以避免。

观点1：由上到下的决策指令信息，和由下到上的决策效果反馈信息，不能够走同一条管道。

食品安全谁在管？

事实说话：关于食品安全，有人统计过，有7个部门在管，7个部门管不住一张嘴。为什么？听起来有这么多部门在管，事实上反而是执政能力被抵消了，你的部门出的政策跟我的部门不一样。前些年，北京老百姓买了电瓶车不能上路，我也买了一辆骑上街，但被警察抓了（笑声）。我就纳闷了，工商部门让卖电瓶车，警察却不让骑，老百姓该听谁的？好在现在这事已经得到解决。

观点2：政出多门必定削弱执政能力。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腐败案？

事实说话：我小时候玩过一个游戏，叫剪刀、锤子、布，一物降一物，环环相扣。权力的制约也是这样，必须要有一个封闭的环。如果某个环节出现漏洞，很可能整个体系就垮掉了。比如说东北的马德案，一个地方的一把手出事情以后，牵涉到了160多个官员；厦门的远华案，也是涉及到100多个官员。

观点3：权力必须受到制约，权力的制约必须形成一个封闭的环。

单位和单位，差距咋这么大呢？

事实说话：现在政治生活中有一个非常头疼的问题，就是公共利益部门化，部门利益合法化，最后是合法利益个人化。同样是政府的官员，同样是处长，不同部门、不同地区之间收入差距比较大，这也是为什么今年开始中央推行新的公务员法，要把公务员的收入规范化。

观点4：官员是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利益，其行为遵循“理性”的原则。

政治学的五个基本公理

上面这些都涉及到政治学的规律或公理，不过我认为这些公理还不是最主要的，在我看来，政治学有五个基本的公理。

公理之一：人类社会都有共同的政治价值。这些政治价值简单地讲就是自由、平等、公正、福利、尊严、安全，还有和谐。它们都是人类普遍的政治价值。所有这些基本的政治价值，集中体现在公民的人权中，人权直接体现着这些政治价值。

公理之二：人类要实现基本的政治价值，必须有良好的政治制度。政治制度就是政治生活的规范等等，从公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关系角度看，政治制度就是公民社会和国家签订的契约，它规定政府有什么权力？权力的范围在哪里？公民有什么权利，公民应当承担什么义务？国家的宪法是公民与国家订立的根本性政治合同。

公理之三：人类发明了众多不同的政治制度，但是到目前为止，对于维护公民的权利来讲，民主政治是最理想的制度。

公理之四：民主是人类进步的历史潮流。近代以后，几乎每个国家都称自己是民主国家，但评价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是否民主，应当有一套客观的标准。

公理之五：人类有不同的政治模式。上述规律发生作用的具体条件各不相同，所以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政治模式，也不应当去照抄、照搬哪一个国家的政治模式。我们中国肯定有自己独特的政治发展模式，我们的政治发展必然带有中国特色。

民主是陀螺，必须运转才有意义

有许多朋友问我，你写《民主是个好东西》这篇文章的初衷是什么？我的初衷非常简单，在“民主问题”上有很多争议，出现了一些令人担心的错误观点，我觉得作为政治学学者有责任纠正这些错误的认识。民主就是主权在民，或人民是权力的主体。具体地说，民主是这样一种政治状态，在这种政治状态下，个人的权利得到了最大或者最充分的保护。它既是一种实体，又是一种程序。作为一种实体，民主就是这样一种制度，在这种制度下有一部法律，一般是宪法，它规定这个国家的权力是属于人民的。用我们经常讲的话就是主权在民，或人民当家作主。人类成功的民主实践表明，民主通常只有在宪政条件下才能实现。民主不光具有实体的意义，而且同样也具有程序的意义，即必须有一整套实现民主的运行机制。所以我特别打一个比喻，民主就像陀螺，必须运转起来才有意义（掌声笑声）。

民主不是神话

民主不是一个神话，有着非常具体的内容的。只要称得上是一种民主，它就至少有五个要素。

民主政治是一种选举政治

在民主政治下，各级政府的官员，应当通过直接的或间接的、自由而公正的选举产生。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民主政治是一种选举政治，这是第一个要素。

民主政治是一种参与政治

在民主政治下，国家要鼓励和保证公民最大限度地参与政府的决策，参与政治生活，甚至是竞争式的参与。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民主政治是一种参与政治。

民主政治是一种法治政治

在民主政治下，不允许存在任何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个人和团体。法律是政治权力的最基本的合法性来源，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民主政治是一种法治的政治。

民主政治是一种权利政治

在民主政治的条件下，国家要保护公民有最大限度的自由选择权和自由言论权，与国家权力相比，公民的权利优先，所以，民主政治是一种权利政治。当公民的自由选择权与他人和社会的选择发生冲突时，民主政治遵循“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保护少数”的基本原则。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民主政治，既是一种多数政治，又是一种宽容的政治。

民主政治是一种有限权力的政治

在民主政治条件下，任何个人和组织的权力都受到有效的制约。不允许产生一种绝对的、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权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民主政治也是一种有限权力的政治。

如果你选择了从政……

今天讲了一些政治学的常识和日常生活中的政治现象。我既不是鼓励大家去热衷于当政治家，也无意打击大家从政的积极性。今天在座的有很多大学生。如果你自己觉得自己非常优秀，非常聪明，那么我提一个小小的建议：我觉得你最好去做一名学者。为什么呢？你想想，刚才我讲了，现在是民主政治，你官再大，你再聪明，你的权力也是受到制约的。但是如果你成为一位学者，你的潜力就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以过去的20世纪为例，谁是影响最大的人物？英国BBC调查的结果是，马克思第一，爱因斯坦第二。两人都是学者。

如果你满腔热情选择从政，这当然是你的权利，也应该受到鼓励！但首先，你一定要先做一个好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北方人说：“做官不为民，不如回家卖白薯”，这句对我们浙江人同样适用，只是我们浙江人管“白薯”叫“番薯”！ 谢谢大家！（持久的掌声，不散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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