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生产与人的尊严

作者：徐艳东

原载于：《哲学动态》2019年第7期节选自：《自由、尊严与主体权利》

众所周知，人的尊严问题最早在古希腊尤其是在普罗泰格拉关于“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论断中曾被提及，然而那个时代缺乏对这一问题的进一步展开，人类也因科技和生存能力的落后等实际原因，尚未对其自身的特殊价值表现出足够的自信。

△普罗泰格拉：“人是万物的尺度”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近代，人的尊严问题的正式提出并获得有效论证出现在文艺复兴时代，这一时期涌现出了大批思想家，他们依据自身的思想背景，从各个方面展开了对人自身拥有的卓越尊严的有效证明。但丁认为，人被创造后的第一句话是对上帝说的，说的内容也是“上帝”，作为上帝最重要造物的人因“说话”并第一个“说出上帝”，这在证明了上帝的伟大与慷慨的同时，也有力证明了人高于其他万物的特殊价值。文艺复兴时期影响巨大的费奇诺也在对柏拉图著作的诠释中，从人在宇宙中的功能性位置证明人的特殊尊严价值。费奇诺认为，灵魂作为宇宙中介的首要功能即连接功能，宇宙符号从灵魂那里穿过，再折射到其他事物之上。灵魂尽管与人有所区别，但灵魂与“爱”必须通过作为“中项的中项”的人才能发挥作用。

△费奇诺画像（图片来源见水印）

只有通过人，灵魂才能以“爱”连接万物，

宇宙才可以运转和谐

著名的皮科( 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也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论人的尊严)一书中，从“神的创世伊始便赋了人的特殊地位”的角度论证了“人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奇迹”。

△乔瓦尼·皮科·德拉·米兰多拉画像

（图片来源于维基百科）

以上文艺复兴思想家对人的尊严的论证，大都是在神学世界观内并围绕人在宇宙中的功能性地位进行的，这种证明尽管突出了人的尊严价值，但也只是在神学体系内部的解决，其整体观念仍然是旧时代的。

大概是在同一个时代，与上述观点同时并存的是另一条关于人的尊严的证明路径，它接近于一种本体论，而这种本体论证明首先是关于“语言符号存在论”的。简单说来，其想要说明的是，人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人自身携带的具有发现和破译世界符号的语言能力。布克哈特等众多文艺复兴专业研究者一致认为，“自然的发现”是文艺复兴最重要的成就之一。这里所强调的“自然”并非单指自然世界或者作为风景而自在存在的自然，而是更多地意指真实的存在与存在物本身。文艺复兴时期，人们认为终极实体十分神秘，难以认识并描述，可它又是自然的，是自然本身，且与人具有天然相关性。当时流行的费奇诺主义学派重新诠释了普罗提诺的“太一”及柏拉图的“理念”概念，认为宇宙最终由这个“一”维系着，万物皆与“一”有关。包括当时布鲁诺在内的自然主义哲学家同样认为宇宙首先是一个统一的存在，万物皆为一，世界被某个最高的实体建构与统管。但与中世纪形而上学不同的是，这些思想者认为最高实体并非是静默抽象的，而是将各种符号和语言密码埋藏进了它所创制的世界包括人自身之中，人完全可以通过知识获取来反向揭秘终极实在。为了认识符号性的终极实体以及完成属于人的先天任务规定，人们需要将分散的符号语言整合起来，并通过“知识拼图”的形式还原世界的最高面貌。

△人能用“知识拼图”还原世界的最高面貌

这一说法包含了两层重要意思:第一，实体“在那里”，尽管它遥远神移，但并未远离其造物，这其中包含最重要的造物一一人;第二，实体在建造世界的同时，还建构了一套呈现自身的密码系统，并且以符号(语言)的形式隐藏在了世界与知识中，人可以借助某种方法获得这种关于存在与实体的终极知识，人的尊严与伟大之处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这种破译符号(语言)的能力。这便构成了文艺复兴时期极具特色的符号本体(认识)论。

△这是一本由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和悉尼大学的研究人员破译的一本来自1300年前的埃及古书，内容大部分为咒语。有趣的是，咒语涵盖内容相当广，包括驱魔、治病，甚至还有保佑爱情和生意成功的符咒。可以说，从中我们能够窥见古代埃及人精神生活的一个角落。尽管时空不同，它却能成为中世纪思想家所说“知识拼图”的良好图像表达

由此，人的卓越连同本体的优先地位在符号(语言)上获得了统一。也就是说，人具有了认识本体语言信息的能力，而这一点在人之外的其他造物是永远无法达到的，这即是人自身的卓越性尊严的最佳证明。盛行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百科全书派最初便是由这一了解终极世界与证明人自身的卓越性使命感的强烈意图推动而形成的。百科全书派热衷于宇宙的秘密与语言符号的神秘，他们从各个角度，如占星、文学、巫术、自然科学、炼金术甚至最简单的烹调术开始，不厌其烦且事无巨细地进行知识拼图。在他们的意志中，宇宙的知识非常分散，只有尽可能收集更多的语言符号碎片，知识拼图的最终建构才愈可能完整。为了完成这张拼图，很多人甚至还远赴非洲、阿拉伯地区，企图在更大的空间中收集更多的语言符号碎片。总之，宣称“人”已经是“宇宙中项”的自信的文艺复兴人要对存在的沉默进行某种“治疗”，他们要承当存在的医生，治疗世界的哑默。人不仅自身说话，还要让世界通过自身言说，在这个特殊使命的完成过程中，人证明了自身的尊严与卓越价值。

此外，文艺复兴时期与人的尊严相关的另一种证明，同样与语言和符号相关，这一路径以人身上特有的符号(语言)的生产能力为实际出发点。在中世纪，人们只是使用已有的艺术或现实世界中的符号语言;而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不仅具备了发明语言符号的能力，而且还努力将新发明的语言符号应用到新事物和新世界的创造与改善中，并以此表现出人高于普通万物的尊严与特殊价值。具体而言，人们始终立足于世界与人的具体关系理解人的价值，他们不再甘心做神的仆从，而是更加重视手与理智的作用，努力通过自身劳动，在外部事物中刻上自身的印记。这种印记则集中体现为语言或符号并首先表现在文艺作品上。我们所说的文艺复兴，首先指的就是那一时期在艺术作品中表现出的卓越人性与人的能力。从表现主题来说，中世纪最常出现的神的创世与救赎主题为新时代的各种普通人及其日常活动所取代。艺术语言获得了极大的解放，过去时代中艺术形式和艺术形象的严格限制在这一时期获得了解除。当时的主流艺术理论经常强调“形象并非形式，形象无所谓对错与好坏，一切要根据实际情况作出具体判断”。民间文学在文艺复兴时代兴起并繁荣，其中典型的故事主体已不再是神，也不再经常是贵族骑士，而是变成了最普通的个体。这些故事的创造者大都是生活中的平凡者，他们通过作品来言说最实在的生活。此外，就其艺术语言的创新形式来说，人的创造性想象在其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新的言语意象不再是旧的神学隐喻的固定化表达，也完全告别了低阶的重复表现，而是从中挣脱了出来，构成了一种复杂的生产性文本。可以说，没有文艺语言的此种飞跃，就不会有文艺复兴;没有文艺复兴，就不会有欧洲近代化历史转变中各个维度的跨越式变革，更不会有“人的发现”以及人文主义运动对人的尊严与卓越价值的真正认识。

然而，仅仅是艺术作品的语言变革还不足以说明人作为言说者的卓越，文艺复兴人与其他时代的人们相比，更有一种雄心，即将发现世界与改变整个世界作为生命的最终目的。“文艺复兴”远不是一场仅仅局限于“文艺”内部的变革运动，艺术家们的志向也不在于单纯创造某种艺术新范式，他们似乎对填补某个领域的某项空白以取得相应的科学荣誉并不感兴趣，而是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去驾驭几乎整个物质世界，并在此过程中彰显作为人的类存在独特的尊严价值。

△达芬奇设计的飞行器。彰显着人类意欲摆脱外在束缚、征服物质世界的渴望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努力在世界万物之上言说，在各种物之中打上自身主体性的印迹，并努力摆脱中世纪与创造物终生隔绝的生活境况。那一时期，与物的大规模生产相一致的是物之上的语言生产，个人通过劳动生产的事物皆刻上个体的印迹，注入了与近代新主体相关的符号语言。一个物，体现了单个主体的尊严;所有事物，皆通过刻在上面的文化语言共同体现出人区别于万物的特有的尊严价值。在文艺复兴这样一个物的大规模制造的时代，主体自由首先被视为语言、符号生产的自由。亚平宁半岛从14世纪开始成为了有史以来人类最大型的“符号制造厂”，这是一个真正的“符号帝国”，各种符号每日被制造、被破译，或者被重新诠释。政治、经济、社会、文艺、建筑、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开始喧嚣，已经枯萎的拉丁世界被填充植入各种新鲜符号、物体与事件。甚至连早已显出过时的旧的占星术、炼金术与魔法术等仍然经常被许多文艺复兴人作为科学联合使用。与之前中世纪世界的昏暗单薄相比，文艺复兴人不断在外部事物上“说话”，他们的世界与语言是彩色丰盈的只要我们翻看乔尔乔内的任何一幅画作并与中世纪任意一副宗教绘画进行对比瞬间就可以得出这结论。这种反差还可以在两个时代的建筑、仪式、街景以及日常生活中随意找到。由此，语言生产作为人的自由创造能力的表征，被处在人之外的世界事物具体表现了出来，人不再仅被看作“听者”或者“说者”，而且还是宇宙新事物的真正创制者。人不再是神的奴仆，而是有着主体性和特殊尊严价值的存在者，这对于摆脱中世纪的精神与人身依附，从而跨人近代自由平等的价值理念世界具有重要的转折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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