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女性也是一门专业
历练与青春
为什么您说“女性也是一门专业”,您能详细阐释一下吗?
陈:张爱玲说过一句:“女人都是同行。”既是“同行”,不就是一门“专业”么——这类话你不必当真,都是形容词。
您认为现代女性和过去的传统女性特质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陈:我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什么叫做“现代女性”或“传统女性”?谁是?谁不是?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非要答,最好是摩登女郎兼有传统的“特质”,譬如奥黛丽·赫本,古典摩登两相宜,又譬如梦露,镜头上风骚摩登,其实每次出镜前,祈祷老半天,在下面极度害羞内向——害羞内向,不是总被看做传统“特质”么?再譬如阮玲玉,三十年代绝对摩登女郎,可是画一条眉毛俩小时,比林黛玉还较劲。
老派女子呢,忽然“现代”起来,也可爱:你说老佛爷慈禧女士老派不老派?可是她又要照相又爱坐火车,还坐着给人画油画像呢。
有魅力的人总归有魅力。无趣的人,再怎么着也无趣。“传统”、“现代”划道线,就把那点意思弄得没意思了。
听着:我可没说慈禧有魅力。打倒慈禧!——好在她早就被历史舆论打倒了。
能用几个简单的词汇描述一下您认为有魅力的女性的特质吗?
陈:率真、通达、好玩。但你的问题——用几个简单的词汇描述魅力——是不成立的。人总在这么问,可是问了干吗呢?你是要征婚还是娶媳妇?是选演员还是找公关?想偷情,还是写小说?不然瞎说什么女性的魅力,不过是一群男人的性幻想。
其实男女照面,都在打量彼此的生理,具体而微,比电脑快,比电脑细,为什么呢,因为人是动物,动物有本能。但我不能再写了,早已超过“几个简单的词汇”——动物很简单。
女性在年轻的时候有青春之美,在成熟后有历练之美,您怎么看?
陈:说是这么说法,可是“历练之美”指哪种?柴米油盐、姑嫂婆媳,是历练;乱世挣扎、生离死别,也是历练;三陪卖笑、辛苦谋生,是历练;情场悲欢、职场周旋,也是历练——看你是谁,看你的命。
蒋宋美龄,世面见得算是大了,有母仪,有夫人相,八十多岁走出来,还有姑娘气;底下小地方的民间女子,也常遇见令人欢喜尊敬的可人儿。难的是当中一层,就是都市女子群落,纵有“历练”,比上比下,弄得两头不知如何,非要如何,美得很辛苦,除非你认为辛苦也是一种美。
不过我能遇见多少女子呢,很有限的。以上说法,也不必当真。
如果女性没有了青春的优越资本,如何保存她的美?
陈:这我哪里知道。保持身材、容颜,精通衣妆,会说话,擅应对,可能都是“保存”法,但不仅女性,男性也得会,而且很难。我相信一个人有魅力,一半是天生的,此外便看后天。爹妈、家族、阶层、时风,都属于先天。先天是决定性的。今天的女孩,很幸福,很幸运,遇上改革开放二十多年,先天大好,衣食丰,敢打扮,恋爱自由,打胎自便,别小看这些事,我生长的时代没这些,多少美女断送了。
作为现代女性,如何做到“美好”这两个字,需要学习什么?
陈:什么都需要学习,学习不是上学,不是上课,而是看你遇见什么人。今日女孩的可怜,是她很难遇见优秀的大姐与长辈。人是善模仿的动物,今天的女孩只能模仿明星、超女之类,明星、超女模仿谁?据说最近“超女比赛”又开战,参赛的女孩,弄来弄去头发蓬开来,狂学李宇春。
旧时的一些礼仪是需要我们现代女性学习的吗?
陈:要学习的事物太多了。可是“旧的礼仪”在哪里?谁来教?
现在有许多所谓女性礼仪学习培训班,您感觉有必要去学习吗?
陈:去去也好,只要有闲,交得起钱。问题是谁、在哪里培训呢?
最好的教育是家庭教育,到了要去“女性礼仪培训班”,已经是下下策。有教养的女子,有资望的名媛,没一位毕业于培训班。毕加索女儿是名媛,第一她爹是毕加索,第二还因为毕加索是她爹,她从小出入的圈子、见到的人,都是雅人、奇人、人精,你只能干瞪眼:那种高尚风流的圈子,你要进还进不了呢。学习?你去学学看。
为什么您喜欢现代女性着制服?
陈:制服抹杀性别,于是尤显性征。我辈青少年时期没任何时装打扮,漂亮女孩全是文工团团员,或英气勃勃,或楚楚动人。你想啊,男装领子里忽然钻出一姑娘脸,男式军装裹着一对青春的胸部或美腿,岂不浑身惊艳。现在的时装百般花样,其实功能在遮丑——还是买时装吧,毕竟丽人有限。文工团美人百里挑一,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女军人,我们大抵视而不见的。
不过时尚者到底是懂的。据说可可·香奈尔起家,就是以男装入于女装设计,阴阳错位,做反题,效果出来了。真的美,一是天意,一是玩兵法。
为什么您说到现代中国女性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机会着晚礼服?
陈:我一再说阶级消灭了,家庭单位破坏了,后果是我们失去了“上流社会”。这是叫人反感的说法,但现在京沪时尚圈不是拼命办高级派对、女孩们不也拼命凑热闹么?总归弄得不像,也不对。你长得漂亮,身材一流,上下名牌,位高钱多,都没用的。你穿晚礼服,陪你进场的男士穿什么?气质怎样?与你攀谈、邀你起舞的男士又穿什么?气质怎样?不然只剩个你火鸡似的走来走去,人人看你,看得你心烦。
穿晚礼服不仅是设计、是价钱、是款式、是胆量、是创意,更是高难度的文化题。颈、肩、胸、腿,到底露多少?怎样露法?发型到底多高?多乱?多整齐?……即便全对了,整夜工夫,你的肢体动作还得对,面目表情还得对,派对上打量你的目光也得对,迎向你的话语、分寸都得对,不但对,而且要对得自然,给人不觉得对不对……你去试试看吧。把你憋死、气死、窘死。
您对现代女性的爱情观有什么理解?和过去的不同在哪里?
陈:我哪里晓得“现代女性爱情观”。“文革”时,上海里巷流行好多“爱情观”,说是老公必须符合十项条件,气得男人们肝儿疼。记得第二条是“双亲归天”,可以不抚养——如今的嫁女要求也还对“双亲”有计较,但条件改了,因为大家知道健康寿命乃自遗传,遂改成考察男方双亲的健康与寿数,真是与时俱进啊。
什么爱情观、生活观,都是胡扯,都没用的。有谁揣着什么什么“观”过生活?生活、爱情,很具体,一大堆数不清的动作与细节,哪有什么“观”?我每听人谈什么爱情观,心里就好笑。
有您印象深刻的文学作品或是影视作品中描绘的美好的女性形象吗?
陈:太多了。其实不是哪件作品里的女性好,而是作者写得好、画得好、演得好、剧本好、故事好……所以我“印象深刻”的是天才与手法,那些天才作家大抵是爷们儿,不是女人家。
您最欣赏的女画家是谁?为什么?
陈:要说“最”,可能是柯勒惠支。还有美国女画家艾丽丝·尼尔和可可·斯密斯。当代西方厉害的女艺术家太多了,我都佩服,可惜名字不能一一上口。中国女画家也越来越多,不少胜于男画家。今日的女学生,普遍比男生有慧根。
在您绘画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怎样的?
陈:我画的都是寻常女子。尽量选有真气的,尽量画出那份真气。中国有富婆,有高级主管,有女官,都蛮优秀吧,但中国目前,以及很久的未来,不会出现上流女子——如果有,如果人家愿意给我画,我当然高兴。模特永远是个问题。遇见了,也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
您满意于您现在的状态吗?
陈:满意。我只要活着、健康,就满意。不满意,是画得不够好,写得不够好,但那是奢望,而且没底——还是满意吧。
接下来的一些计划?
陈:没有。我不会过有计划的生活。
本文选自《退步集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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