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青年学者、作家,致力于政治学与中国近代史研究。代表作包括《岂有文章觉天下》《激进之踵:戊戌变法反思录》《酒罢问君三语》《不为什么而读书》《少年游》《鹅城人物志》等。
关于阅读,这些年来,他开始做减法,读书求慢,思想求钝。“当一个读书人陷入了对阅读量的疯狂追逐,则属误入歧途。与其读十本烂书,不如读一本好书;与其把十本书读一遍,不如把一本书读十遍,前提是,这本书乃是经典。”Q1:能否分享一下你最近在读的书,有什么特别的感触?羽戈:正在读徐志摩《欧游漫录》(《志摩文集》丁集)。我对徐志摩其人其文本来都不喜欢,尤其厌恶他的文风,直至读到他的《欧游漫录》及此后在《晨报副刊》组织的苏俄仇友之争,才有改观。《欧游漫录》名为欧游,实则只写了苏联。那个年代去苏联参观并留下作品的作家、学者,除了徐志摩,中国还有瞿秋白、胡适、胡愈之等,印度有泰戈尔,西方有罗素、纪德、罗曼·罗兰等。相形之下,徐志摩这场“自愿的充军”,在苏联短短数日,看见了饥馑,看见了荒寒,看见了血海,看见了尸骸,这是他比胡适、泰戈尔等人高明的地方;敢于正视现实的冰刃,并以此刺穿盘踞在脑海的红色幻梦,这是他比罗曼·罗兰等人勇敢的地方。基于这两点,他的精神流放,迅速蜕变为一场追寻自由之旅,最终,他挣脱了专制的幻象,找回了自由的灵魂。Q2:对于小时候的你来说,书籍是唾手可得的吗?如果不是,你想过怎样的办法将它们弄到手?羽戈:少时家贫,一书难求,读书只能靠蹭或借。借书并不稀奇,这里单说蹭书。所谓蹭,主要指在新华书店蹭书读,只读不买,粤语叫“打书钉”,十分形象。由此练就了三项功夫。一是站功,书店并无板凳,只能站读,一站二三小时,对腿脚之锻炼,堪比站桩;二是厚脸皮,书店工作人员的脸色,往往比雾霾天还要难看,若是女性,更兼刻薄,嘴如刀子,出口必伤人,碰到这种人,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打脱牙齿和血吞;三是记忆力,书店蹭书,不能带纸笔,无法做笔记,读到好词句,只能死记硬背,回家之后,凭借残存的记忆,抄录下来。书店之外,我还曾在邻居家里蹭了近一个暑假的金庸文集,当然,读书环境与新华书店简直有霄壤之别。邻家伯伯只是不肯把书外借,以防污损或遗失,在他家读书,板凳茶水等一应俱全,有时还有瓜果吃。这是我最难忘的一段读书时光。Q3:你读大学时,当读到一本《拯救与逍遥》的书,犹如电击。那种阅读体验改变了你什么?以后这种阅读体验还出现过没有?羽戈:关于这段阅读体验,我的处女作《从黄昏起飞》一书志谢所述甚详:“2002年春天,刘晨光借给我一本名叫《拯救与逍遥》的书,白色的封皮,很洁净,正如书的内容。我用最快的时间读完它,其间不止一次感触到犹如被电流震击一般的眩晕或虚无。书中提出的问题化作一柄柄解构的刀子,使我旧时辛苦累积的信念体系轰然崩塌。很多年以后,我才晓得,这本书将我送进了思想的大门。”有时想想,人生真是神妙,阅读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仅仅五年之后,我便开始反叛、解构他的东西,时至今日,对其人彻底无感,这比反感还要低一档。这样的阅读体验,一生拥有一次足矣。出现一次是福音,出现两次是灾难。02.当一个读书人陷入了对阅读量的疯狂追逐,则属误入歧途Q4:你阅读最多的阶段是在什么时期?有什么感想可以分享?羽戈:大概在2000-2010年这十年间,读书最多。一来精力充沛而心无旁骛,二来追求广博而如饥似渴。此后则开始做减法,读书求慢,思想求钝。至于感想,只说一点,当一个读书人陷入了对阅读量的疯狂追逐,则属误入歧途。事实上,读书的真谛与数量、速度等关系不大。我曾见识过一些号称读书万卷的高人,观其文章,要么稀里糊涂,狗屁不通,要么没有自己的东西,不过是二道贩子或两脚书橱(当然有些人读书万卷,读的只是书名)。对此我的建议是,与其读十本烂书,不如读一本好书;与其把十本书读一遍,不如把一本书读十遍,前提是,这本书乃是经典。这不是说阅读量毫无意义。窃以为,对于阅读量,太当回事与太不当回事,都成问题。不读书则不足以论书,必须读到一定数量或程度,才能入门。入门有什么好处呢?前面说,与其读十本烂书,不如读一本好书。有人会问:什么是烂书或好书?正如世面见多了,可区分高人与庸人,读书多了,则可区分烂书与好书。譬如拿到一本书,翻翻目录、前言(序言)和后记,大体可以判断,此书适合精读、粗读,还是不读——这种判断力,只可能来自经验,累土聚沙,积微成著。如此一来,读书的速度和品质当可得到提升。Q5:你有没有反复重读过好多遍的书?为什么会重读这几本书?羽戈:这些年来,我每年重读的旧书数量甚至超过新书。为什么要重读呢,如卡尔维诺所云,经典作品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所谓经典,深沉如山,博大如海,是一座永远发掘不尽的宝藏,所呈现的开放性,可以张文江论《金刚经》为例:它适用于所有人,你理解到什么程度,它就相应到什么程度,不但可以作为入门,还可以作为归宿。羽戈:“我清晰记得,那是2004年底的一个雪天。我正在公司上班,接到一家书评媒体紧急约稿,彼时尚未学会网购,于是给鼓楼席殊书屋打电话,请留一本以赛亚·伯林的新书《现实感》,晚上来取。店员回复:店里还有一本,不过有人预订了,要不你们商量一下?那位先生也是老顾客,购书十分豪爽。“朱发果然是豪爽之人。他接到我的电话,不仅愿意割爱,还要请我吃晚饭,理由是,在鹅城,读伯林《现实感》的人只怕不会超过十个,老兄既是同好,而且有此书缘,何不共饮一杯,这天气,正适合喝酒。我望了望窗外飞雪,道:夺人所爱,该我请客。电话那头传来笑声:要不我们赌一把,谁后醉,谁请客。”这是《鹅城人物志》写朱发一节的开头。体例虽是小说,素材则有模板。书、酒、雪天、友谊等,构成了传奇开场的道具,曲折的不是书,而是书背后的人事。通过此书,我见证了一个朋友的半生沉浮。这是一个比《现实感》更具现实感的故事。
03.在阅读的路上,不止我在引导孩子,孩子也在引导我Q7:如果选出对你的价值观或者知识结构影响最大的几本书,你会想到哪些书?羽戈:《论语》《鲁迅文集》、加缪《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羽戈:没有什么特殊习惯,如书非借而不能读,非纸质而不能读,非安静而不能读等。以我的经验,读书到一定境界,或者说心理强大、淡定到一定境界,则无处、无时不可阅读。大学期间,为了锻造心性,我曾向伟人学习,特地跑到熙熙攘攘的三峡广场,坐在中心处的一块界碑下面读书,读马克斯·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读累了便看看来往的美女,书中的深沉与眼前的轻盈,对比起来,别有一番滋味。Q10:对你的孩子的阅读,你曾有过规划或者指导吗?羽戈:对于孩子的阅读,我不愿使用“规划”“指导”这样高高在上的词语。因为第一,阅读的要义即自由,孩子是自由的主体,任何人与权力都不该干涉他的阅读历程;第二,在阅读的路上,我与孩子,完全平等,不能因为我读的书比他多,便可以高人一等。鉴于此,我更愿意使用“引导”这样的词语,不止我在引导孩子,孩子也在引导我——教育亦然,我在教孩子,孩子也在教我,所谓“用一生学习做父亲”。我们一起阅读,阅读使他成长,使我成熟。Q11:你出了不少的书,回头看,对于它们的诞生,你最看重哪一本?为什么?羽戈:我的答案可能有些俗套:最看重尚未出版的那些书。近些年来,我想出的书一本都出不了。Q12:你目前着手什么书的写作?大致是什么内容?对于未来的写作计划,你有一条清晰的路线吧?羽戈:去年初有人这么问,我回答:《立宪时代:清朝最后十年》。写了二月,不得不搁浅,抱憾至今。此后则在做一些中国近代经典的校注工作,如梁启超《新民说》已经收工,下一部可能是严复《政治讲义》。至于未来的写作计划,并不清晰,因为我最向往的写作与国运牢牢捆绑。譬如说,我想写一本《中国近代史纲》,然而按照一种最极端的说法,中国至今依然徘徊于近代的暗夜之下。Q13:假如地球就要灭亡了,有3本书可以“幸存”,你希望是哪3本?Q14:幕天公益筹集城市的书籍寄送流转到乡村,帮助乡村少年多读书、读好书。你觉得对于乡村孩子来说,阅读能够带给他们什么?Q15:如果要为小学生和中学生各推荐一本书,你会推荐什么书呢?或者可以说说你少年时期最喜欢读的一些书。羽戈:推荐小学生读乔治·奥威尔《动物庄园》,推荐中学生读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本期提及书目】
《欧游漫录》/《从黄昏起飞》/《现实感》
《拯救与逍遥》/《金刚经》/《论语》
《鹅城人物志》/《鲁迅文集》/《新民说》
《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政治讲义》
《资本主义的未来》/《圣经》
《安徒生童话》/《动物庄园》/《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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