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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木心 少数派悦读 2021-09-29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文|木心



《庖鱼及宾》

有人(好事家兼文学评论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属于写实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忿然道:“在最高的意义上,可以……我可以承认是个写实主义者。”——文学史上,若将写实主义喻作一塔,这样,也有了顶尖。

深夜闲谈,列夫·托尔斯泰欲止又言:“我们到陌生城市,还不是凭几个建筑物的尖顶来识别的么,后日离开了,记得起的也就只几个尖顶。”

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

《如何是达摩西来意(1)》

尼采在最后十年中,亦未有一句粗话脏话——使所有的无神论者同声感谢上帝。一个人,清纯到潜意识内也没渣滓,耶稣并非独生子。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

李、庄二子,某几位魏晋高士,堪称“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的东方史证,所以,没有意思得颇有意思,就中国言,尼采哲学死于尼采诞生之前。

日本的书法,婢作夫人,总不如真。中国当代的书法,婢婢交誉,不知有夫人。

“舱内流星纷飞,是有光的甲虫,电气似的。白昼野羊泅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叫宋路理,他屡说在契丹为一点小事就要头落地。昨夜他吸鸦片多了,只是梦呓,我不能人眠。轮船播动,不好写宇。明天将到伯力,现在契丹人在吟他扇上的诗。” 契诃夫寄妹书,不过在译间,筛了筛。俄文似乎天生是累赘的。

司马迁认为每隔“五百岁”必有什么什么的,到底不过是浪漫的穿凿。姬昌与孔丘的精神上的瓜葛,论作孔丘这方面一厢情愿也可以。而到得《史记》,事情和问题都杂了大了,司马迁的一厢情愿就更显得牵强。之后呢,五百岁……五百岁……没什么,什么也没,所以再回过去体味《太史公自序》开篇的几句壮语,觉得等于在绝叫。

理想主义,是表示耐性较好的意思。然而深夜里,我听到过的绝叫,都是从理想主义者的床头传来的,明月在天,大江东去,一声声的绝叫,听惯了就不太凄惨。


万象流传,毫厘是必失的,所以千里必差。

古典主义,是后人说的。

浪漫主义,是自己说的。

唯美主义,其实是一种隐私,叫出来就失态,唯美主义伤在不懂得美。

象征主义,也不必明言,否则成了谜底在前谜面在后。

现实主义,笨嘴说俏皮话,皮而不俏。

意象主义,太太,意象算啥主义,是意象派吧。

超现实主义,这样地能超,超掉“主义”行不行呢。

毕加索和布拉克同时制作抽象立体主义——明明塞尚,从塞尚来,点、线、面、体、曲、直、明、暗……塞尚恍然,毕加索、布拉克大悟。

如果“顿悟”不置于“渐悟”中,顿悟之后恐有顿迷来。

当愚人来找你商量事体,你别费精神——他早就定了主意的。

《如何是达摩西来意(2)》

陀思妥耶夫斯基嗜赌,其实更严重的是嗜人,他的小说中人人人人,从不愿费笔墨于自然景象,偶涉街道房屋,也匆匆然赶紧折入人事中去。他在文稿上画人,人的脸,脸的眼睛。

无论由谁看,都愿上台演——我不作这样的演员的看客。

无论由谁演,都愿在台下看——我不会对这样的观众演出。

找到了我愿意看的演员,而找不到与我同看的人,观众席空着,所以那位演员不登台,所以我又成不了他的看客。

这便是我的有神论及我的无神论两者之间的酸楚关系。

《朱绂方来》

唐代的麦克白夫人

《唐国史补》原名《国史补》,取史氏或阙则补之意,唐李肇为续刘的《传记》而作,共三百零八条,所述皆开元至长庆百余年间的轶事琐闻,悠谬之说极少,质录之笔实多,中有一则《故囚报李勉》,略云:

“……李公勉为开封尉,鞫狱,狱有意气者,感勉求生,勉纵而逸之。后数岁,勉罢秩,客游河北,偶见故囚,故囚喜,迎归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日:‘偿缣千匹可乎?’曰:‘未也。’妻曰:‘二千匹可乎?’亦曰:‘未也。’妻曰:‘若此,不如杀之。’……”

《谁更近乎自然》

富人比穷人有钱,穷人比富人近乎自然,例如虎豹,一生就只一张皮,鱼呀,花呀,都是穷的,孔雀亦是穷的,蜜蜂、蚂蚁算得最知囤积的了,也有限,因为它们不事商业。

大致与孟德斯鸠的“人在悲哀之中,才像个人”的这一说法相似,人在贫穷之中,方始有点点像个人,而这“悲哀”、这“贫穷”都要先作界定:“悲哀”,不是痛苦欲绝,“贫穷”,并非衣食住行发生致命的磨难。

痛苦欲绝的悲哀是不自然的,艰于维生的贫穷是不自然的——整个自然界是漠漠茫茫的悲哀和贫穷,人,若求其为“自然之子”,就得保持适度的悲哀,适度的贫穷,而这等于在说,要先从痛苦艰难中摆脱出来,然后才好谈那种使人差强像个人的漠漠的什么,茫茫的什么。

《限于墓志铭规格》

叶芝的一生,适值“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两种思潮交错交锋交替的骚乱时期,艾略特在追悼叶芝的演说中故作惊讶道:“……他竟能在两者之间独持一项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本该就“绝非折衷”这个性质大加发挥,可惜接着艾略特戛然落轴:“艺术家,果其竭诚于精神劳作,自必为全世界尽力了。”——这样当然也算是笼统的解答,但到底只限于墓志铭规格。半个世纪之后的今日,曾由叶芝执著的那个“观点”仍然是卓越的,它的“绝非折衷”的性质浅显易明而深奥难言——叶芝知之,艾略特知之,某亦知之。

《路遇亚里士多德》

拉斐尔画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不像他俩本人,画柏拉图是以达芬奇为模特儿的,画亚里士多德不知参照了谁,雄媚轩昂,好一副男性气概……此系拉斐尔的私事,着毋庸议。

这时有一瘦高个儿施施行来,两腿细长,头发剪成流行的短式,指上戴着镶宝石的金环,俨然富家子弟的气派,岁数不大而额面纹路三横,鼻翼和嘴角边皱痕下垂,似乎是长期的胃病患者。

当我知道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时,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觉得奇怪呢,那是很奇怪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大自然从不徒劳。

我认为在细节上大自然看起来是不徒劳——大自然整个徒劳。

《白马翰如(1)》

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

所有的艺术,所已有的艺术,不是几乎都浪漫,是都浪漫,都是浪漫的,这泛浪漫,泛及一切艺术。当我自身的浪漫消除殆尽,想找些不浪漫的艺术来品赏,却四顾茫然,所有的艺术竟是全都浪漫,而谁也未曾发现这样一件可怕的大事。

傲慢是天然的,谦逊只在人工。

上帝不掷骰子,大自然从来不说一句俏皮话。人,徒劳于自己赌自己,自己狎弄自己。

往常是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似水,这也还像个话,甜得不太荒唐,淡得不太寂寞。后来慢慢地很快就不像话了,那便是小人之交甜抢蜜,君子之交淡无水,小人为了抢蜜而扑杀,君子固淡,不晤面不写信不通电话,淡到见底,干涸无水。

A:“我看,你对人类世界,总归还是热情的。”

B:“热过了的一点点情。”

就“生”而言,“死”是丑的,活着的人不配议论“死”的美。

美国老太太,吹着口哨散步,我遇见过不止一次。转念中国,几千年也不会有此等事,种族的差异,可惊叹的宿命。

到后来,音乐上有许多结构许多效果,是外在的戏剧性的羼杂,膨胀起来就使音乐被挤出可能范畴之外。浪漫乐派拓展精神领域的封疆诚然是功勋彪炳,却常会这样鼓声隆隆号声哗哗地冲过了头,所以后来又回到巴赫,回到内在结构、本体效应。

莫扎特真纯粹呀,在巴赫之后同样可以滔滔不绝于音乐自身的泉源。肖邦是浪漫乐派的临界之塔,远远望去以为它位据中心,其实唯独肖邦不作非音乐的冶游,不贪无当之大的主题。他的爱巴赫、爱莫扎特,意思是:爱音乐的人只爱音乐,其他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要把它们与音乐分开,分开了才好爱音乐。


在人情上,爱屋及乌,后来弄到乌大于屋,只好屋也不爱乌也不爱——这样,变得精乖起来,要找便找无乌之屋,就是这样,才明白世上没有乌的屋已经不可能再遇见了。

“……那个希伯来人,死得太早,他的早死,对于以后的许多人是致命的不幸。”“为什么他不留在沙漠里,远避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也许他能学会如何活,如何爱,如何笑。”

“他死得太早,如果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他会撤销自己的学说,他的高贵会使他撤销自己的学说。”

“他还没有成熟,这青年人的爱是不成熟的,所以他也不成熟地恨人类与大地,他的精神之翼还是被束缚着。”

“……如果肯定的时期已过,他便是一个否定者。”

尼采以查拉图斯特拉的名义,对耶稣作如是判断。

查拉图斯特拉也不及成熟,尼采病得太早太重,虽然他知道“一个成熟了的男子较一个青年更孩子气些”,无奈尼采就是不够孩子气,这位没有喝过酒的酒神——未臻成熟的哲学家,即使活到六七十岁,还应嗟悼为英年早逝。

如果并非“真理并非不可能”,那么哲学家个个都是好事家,而已。

自尊,实在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

而在宇宙中,人的“自尊”无着落。人,只能执著“自尊”的一念。此一念,谓之生,此一念,谓之死。

《白马翰如(2)》

厌体系,免事体系,那是体系性特强者的操守,后来也就只葆风仪,不留楷范。

各有各的音,各有各的知音。

培根言也善:“学问变化气质。”学问可以使气质转好,好上加好。成不了格言的是“学问恶化气质”,但此种实例是明摆着的,气质本来不良,学问一步步恶化气质,终于十分坏了,再要扳回到九分坏也不行,因为彼已十分有学问。

把小说作哲学读,哲学呢,作小说读——否则没有哲学没有小说可读了。

中国人喜欢听琅琅上口的话,喜欢说琅琅上口的话,聪明的皇帝就不断想出些琅琅来让百姓上口,某时期琅琅的东西不多,无疑是某皇帝不太聪明,百姓也不大开心,接着有人把不太聪明的皇帝挤掉,自己做皇帝,当然是比较聪明的,琅琅的东西又多起来,于是就这样琅琅地糊涂下去琅琅琅琅地没落下去。


有口蜜腹剑者,但也有口剑腹蜜者。

S:你的青春太长了,不好。

M:有说乎?

S:心灵是主体,青春是客体,如将主体客体说作主人客人,那么,去了、再来的客人是可喜的,赖着不走的客人是可厌的。

M:美丽的比喻!

S:不,心灵这位主人是好客的,它要相继接待很多客人,如果青春这位客人赖着不走,别的客人就不来了

《色欲的模式》

这小子

米兰·昆德拉反“媚俗”,某小子听人谈起,便叫道:“昆德拉,他有什么资格反媚俗?”——这小子哪儿来的资格不让昆德拉反媚俗。

欢送

一个人(友人),决心堕落,任你怎样规劝勉励,都无用,越说,他越火,越恨你——这样的故事,所遇既多,之后,凡见人(友人)决心堕落,便欢送……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亨于西山》

“你没有必要离开屋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这样不可的。它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摆。”

“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洲。”

卡夫卡的说法丰富透辟,米芾的吟哦简练痛快。

艺术家尤其自以为与人类意味着什么关系,意味消淡时,艺术家就受不了,而另一些艺术家反而感到,唯其消淡,更加意深味长——前者是家禽型,后者是野鸟型。

达芬奇的公式“知与爱永成正比”,似乎缺了一项什么,寻思之下,其“知”其“爱”已饱含了“德”。( 达芬奇:“知与爱永成正比。知得越多,爱得越多;爱得越多,知得越多。” )

偷懒绝招之一:

教育家认为应靠宗教信仰来提高道德素质。

之二:

经济学家主张由慈善事业以解决民生问题。

海涅是第一个道出希腊的神与基督教义的冲突(真奇怪竟有那样长的年月两者相安无事),后来,许多作家纷纷议论这个问题,详审、该博。海涅冲谦地表示了他曾以一己之顿悟,启迪了别人,他也不忘添上一句:“他们都没提这位领头者的姓名。”

——“最大可能的叛逆”,李耳、庄周都叛逆得厉害,李重仪态,庄矜风姿,故庶士看不出他俩内心的暴烈,白发苍苍的耶稣必是个大叛逆者,四福音书中已经多次流露征兆。凡是伟大的,都是叛逆的。

不该贸然让他知道“最大可能的叛逆”是假想出来的,我们有什么可叛可逆的呢,我们什么也没有——潘多拉的盒子在打开之前就是空的。

选自《木心全集·散文小说系列:素履之往》
上海三联书店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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