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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伏娃:女性的价值
女性的价值
文|波伏娃
来到巴黎时,他最渴望的是得到“一个迷人的女子;我们相爱,她了解我的心灵”·······年老时,他在尘土中写下他最热爱的女人们的姓名首字母。他告诉我们:“我想,梦幻曾是我超过一切最喜欢的东西。”正是女人的形象孕育了他的梦想;回忆起她们使得眼前的景象生色。“我相信,对我来说,从多勒通过大路接近阿尔布瓦时,岩石的线条是梅蒂尔德的心灵可感触到的、明显的形象。”
音乐、绘画、建筑,他所珍爱的一切,他都带着一个不幸的情人的灵魂去热爱;哪怕他是在罗马漫步,在每一个拐角,都出现一个女人;在被她们在他身上挑起的遗憾、欲望、忧愁和欢乐中,他感受到自己心灵的爱好;他愿意将她们作为自己的审判官:他常常走访她们的沙龙,竭力要在她们的眼中表现得光彩夺目;他把他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痛苦归于她们,她们是他主要的关注对象;他希望得到她们的爱情,胜过得到一切友谊,希望得到她们的友谊,胜过得到男人的友谊;女人启迪了他写书的灵感,女人形象充满了他的书;他多半是为她们而写书的。“1900年,我热爱的心灵-罗兰夫人们、梅拉妮·吉尔贝们······会有可能看我的书。”她们是他的生命的实质。她们的这种特权从何而来?
女人的这个温柔朋友,正是因为喜欢女人的真实,不相信女性的神秘;任何本质都不能一劳永逸地界定女人;“永恒的女性”的概念,在他看来是学究气的、可笑的。“学究们两千年来一再对我们说,女人思想更加活跃,男人更为稳重;女人思想更加细腻,男人注意力更集中。过去有个在凡尔赛花园里漫步的巴黎人给他所见到的一切下结论,说是树木长出来时就像修剪过了。”
在男女之间的不同,反映了他们处境的不同。比如,女人怎么会不比她们的情人更浪漫呢?“一个女人有一件活儿要刺绣,这是乏味的事,只是件手工活,她在思念着情人,而他在平原骑马奔驰,带着他的骑兵队,如果他有个闪失,就会被禁闭起来。”同样,人们指责女人缺少理性。“女人更喜欢情感而不是理智;这非常简单:由于我们平庸的习惯,女人在家庭中不承担任何事务,对她们来说理智从来没用·····你让妻子和你两块土地上的佃农了结事务吧,我敢打赌,账册会比你料理得更好。”
如果在历史上找到的女性天才那么少,那是因为社会剥夺了她们的一切表达方法。“一切生来是女人的天才,为了公众的幸福而毁灭了;一旦她们偶然有办法显露自己,请看她们会表现出最了不起的才能。”她们要承受的最恶劣的不利条件,就是使她们变得愚笨的教育;压迫者总是力图压抑被压迫者;男人有意拒绝给予女人机会。
“我们让她们身上最出色的,对她们和对我们都最有利的品质闲置不用。”十岁的小姑娘比她的兄弟更活跃、更细腻;二十岁时,顽童变成有才干的男人,而姑娘变成“大傻瓜,笨拙、胆小、害怕蜘蛛”;错误在于她接受的培养。需要给女人同给男孩一样多的教育。
反女性主义者反驳说,有教养和聪明的女人是魔鬼:一切恶都来自她们始终是异常的;如果她们都能够和男人一样自然地接触文化,她们会同样正常地加以运用。在把她们变得残缺不全以后,便迫使她们接受反常的法则;人们让她们违反自己的心意去结婚,期待她们忠实,甚至离婚也被责备为无行。人们迫使大量女人无所事事,而在工作之外是没有幸福可言的。这种情况使司汤达感到愤慨,他从中看到责备女人的一切缺陷的根源。她们既不是天使、魔鬼,也不是斯芬克司:愚蠢的风俗把她们变成半奴隶状态的人。
正是因为她们是被压迫者,所以她们当中最优秀的人不会沾染压迫者的污点;她们自身既不低于也不高于男人;但通过一种古怪的颠倒,她们不幸的处境有利于她们。众所周知,司汤达多么痛恨严肃的精神:金钱、荣誉、地位、权力,在他看来是最不屑一顾的崇拜对象;绝大多数男人都不惜一切追名逐利;学究、显要、资产者、丈夫,在自己身上压制生命和真实进发的一切火花;他们满脑子现成的思想和学来的感情,服从社会惯例,精神空虚;这些没有灵魂的人麇集的世界,是一个无聊的荒漠。
不幸的是,有许多女人滞留在这些阴郁的沼泽中;这是一些具有“巴黎人狭隘思想”的木偶,或者是假虔诚的女人;司汤达感到“对正派女人和她们不可避免的虚伪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她们对无所事事也采取严肃的态度,使得她们的丈夫呆若木鸡;教育使她们愚蠢、好嫉妒、有虚荣心、爱说闲话、由于百无聊赖而变得恶毒、冷漠、无情、自命不凡、心眼儿坏,这样的女人遍布巴黎和外省;可以看到她们挤在德·雷纳尔夫人、德·沙斯特莱夫人的高贵面孔后面。
司汤达以仇恨的态度细心刻画的女人,无疑是格朗台夫人,他把她写成罗朗夫人、梅蒂尔德的反面。她漂亮,但毫无表情,倨傲,缺乏魅力,以“遐迩闻名的美德”使人恐惧,但不了解来自心灵的真正的羞耻心;她自炫其美,自以为了不起,只知道从外表去模仿庄重;说到底,她是庸俗和卑劣的;“她没有性格······她使我厌烦,”娄万先生想道,“工于心计,一心考虑她的计划成功。”她的全部野心在于让她的丈夫成为大臣;“她的头脑缺乏想象力”;她谨慎小心,墨守成规,总是避免爱情,不会做出豪爽的行动;当这冷漠的心灵泛起激情的时候,她便把它燃烧掉,不让它发出闪光。
只需要把这个形象颠倒过来,就可以发现司汤达对女人的所求:首先是不要让自己落人严肃的陷阱;由于所谓重大的事都超出她们的能力范围,她们不像男人那样冒险,在其中异化;她们有更多的机会保持这种自然状态、这种纯真、这种宽容,那是司汤达置于其他一切价值之上的;他在她们身上所欣赏的是,我们今日称之为本真性的东西:这是他喜欢或者带着热情创造的所有女人的共同特点。
她们都是自由的和真实的人。她们的自由在她们之中的某些人身上以夺目的方式表现出来:安杰莱·彼得拉加,“意大利式、卢克雷齐亚·博尔吉亚式的卓越妓女”,或者阿聚尔夫人,“杜巴里夫人式的妓女······我遇到的最有头脑的法国女人之一”,她们公开抨击风俗。拉米埃尔嘲笑习俗、风俗、法律;桑塞维利纳热情地投身于阴谋中,在罪行面前不后退。其他女人由于她们的精神活力上升到平庸之上:诸如孟塔、玛蒂尔德·德·拉莫尔,她们批评、否定、藐视周围的社会,想与之区别开来。
在其他女人身上,自由具有否定的面目;在德·沙斯特莱夫人身上出色的地方在于她对一切次要的东西漠不关心;屈服于父亲的意志,甚至屈服于他的观点,但仍然通过这种无动于衷否定资产阶级的价值,人们责备她的无动于衷是一种幼稚,而这是她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源泉;克莱莉娅·康梯也以矜持别具一格;舞会、姑娘们通常的娱乐,让她无动于衷;她好像“要么出于蔑视周围的事物,要么出于惋惜某些消失的幻想”,总是显得很冷漠;她评判世界,对世界的卑劣感到愤怒。
正是在德·雷纳尔夫人身上,心灵的独立最深地隐藏起来;她本人并不知道她难以忍受自己的命运;正是她的极端细腻、她强烈的敏感,表现出她对周围人的庸俗的厌恶;她毫不虚伪;她保留了一颗宽容的心,会产生强烈的情感,她对幸福有感受力;在她身上孕育的这种热情,人们几乎从外面感受不到它的热力,但只要吹一口气,就足以使她整个儿燃烧起来。
这些女人干脆说是活生生的;她们知道,真正价值的源泉不在外界事物中,而在心中;这正是她们生活圈子的魅力所在:她们仅仅由于带着梦想、欲望、欢乐、激动、创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便驱赶了无聊。
桑塞维利纳夫人,这个“积极的心灵”害怕无聊超过害怕死亡。滞留在无聊中,“这只是不死,”她说,“这不是活着”;她“总是为某种事激动,总是很活跃,也很快乐”。所有的女人要么轻率、幼稚,要么深沉,要么快乐,要么庄重,要么大胆,要么隐秘,不接受人类陷入的深沉的睡眠。这些懂得保持真空自由的女人,一旦遇到与她们相称的对象,便因热情上升到英雄主义;她们的心灵力量,她们的能量,则表现为全部介入的深度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