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瞧这个人
2003年,《记忆的风景:木心的艺术》画展上的木心
“我爱敬木心的理由之一,是不愿看到他成为身后有传记的人。”
瞧这个人
——《木心先生编年事辑》序言
文|陈丹青
现代中国作家的简历,以我所知,恐怕是木心的自撰为最简扼,仅三十六字:名字、生年、籍贯、学历、客居地——
“木心,1927年生,原籍浙江乌镇。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移居纽约。2006年返回浙江。”
他去世后的再版本,添上他归来到逝世的年份,也才够五十字吧。
现代中国作家出书最迟者,就我所知,恐怕也是木心:五十六岁抵纽约之前,他从未在大陆发表过一个字。首册简体版文集在大陆面世,他已七十九岁。
木心是谁?但凡初闻其名,初读其书的人,都会有此一问。当今市面,这几十字会是何种效应,木心当然知道,怎么办呢,他一再引福楼拜的话,叫做:“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
中国作家而特意称引这句话,木心之前,似乎没有。这是他的立场,他的游戏,他的公然的骄傲,也是他的经历所含藏的苦衷。而在晚年访谈中再次说起同样的意思,他忽而笑道:“艺术家真的要隐退吗,他是要你找他呀。”
这是真的。木心的每句话周边必会站着别的意思——“他要你去找他呀”——梁文道说起过有趣的观察,他说:“五四及今,读者读罢书还想趋前面见的作家,除了鲁迅和张爱玲,第三位,便是木心。”
鲁迅与好些晚辈作家的行谊,不消说了。张爱玲却不肯见人,至少,很难见,木心与她同调。
二〇〇九年,我亲见晚晴小筑门外站着一位愣小伙子,从广西来,苦候终日,天黑了,老人就是不见。其时秋凉,这孩子穿着T恤,木心唯嘱咐给他买件单衣。纽约期间,我也亲见不少访客被木心婉拒。二〇〇三年,耶鲁美术馆为他办了体面的个展,他居然不去开幕式,记者找他,他也推阻。
一个毕生不为人知的作家,迟迟面世,却刻意回避读者,国中文界殊少这样的个案。西方倒是不罕见,最近的例,是备受瞩目的意大利女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她不进入宣发出书的任何环节,从不露面,以至她的整本访谈录不断被问及为何如此。
木心非但不露面,回归后几乎不接受当面的采访。直到他的葬礼,各地赶来的上百位青年才见到他,而生前介绍自己,这个人只肯给几十个字。
其实他越是这样子,读者越想见他。
他不写回忆录。他说,回忆录很难诚实。但有谁到了中年晚岁而不回想自己的往昔吗?遗稿中,我发现他在世界文学史讲稿最后一页,写着平实而简单的记述——那年他大约六十六岁——某年在哪里,某年到哪里……这是他唯一的“年表”,自己看看,没有发表的意思。
木心的全家福
近时木心遗稿拟将出版。在数十册小小的本子里,不下十次,他零碎写到某段往事,同样简洁。譬如抗战期间避难嘉兴的一段:
小学四年级
租住燕贻堂
出入天后宫弄
秋季运动会
一百米短跑冠军
看上女生了
她叫盖静娴
她是不知道的
结伴拔草的男生姓周
头发黑得发乌香
级任老师特别好
钱之江,现在还记得
忆写往事,木心鲜少渲染,直陈年份、地名、街名、人名。遗稿的好几处页面写满名字,譬如:
“方圆、老熊、六十、兆丁、陈妈、春香、莲香、顺英、秋英、海伯伯、管账先生、教师、阿祥、祖母、母亲、姊姊、我、姊夫、剑芬溶溶十九人。”
这是他历数幼年的故家——也就是乌镇东栅财神湾一八六号——总共多少人,其中大半是仆佣。
“这样一个家,我只经历了五年,之后,在杭州、上海过了四十多年,美国二十五年。”
显然,他在自言自语,毫无示人的企图。他曾说,老了,记性差,忘了某事某人、某书某词,硬想,保持想,直到想起,能锻炼记忆力。那些年我俩交谈,话到嘴边,想不起,下一回见,他会喜滋滋说:呶,想起来了呀!于是一字字说出,有时到家就来电话,报告他豁然寻回的记忆,哪怕几个字。
遗稿中另有两组更“庞大”的名单:一份应是上海艺专的同学姓名;另一份,是他寄身近三十年的工艺美术工厂员工。锻炼记性吗?我想,晚年木心是在不断反刍行将过完的一生,而当转头面对外界,就那么几十个字。
读者不会放过他。学者更不会放过——定居桐乡的夏春锦,可能是试图追索木心生平行状和家族谱系的第一人。为读者,也为文学研究,他苦寻资料,试图拼接木心简历之外的一生。
我如何看待这份工作呢?以下的意思,自知不能说服人。
我不认为读了文学家的生平,果然能认知“那个人”,甚或有助于理解他的文学。生平、文学,不是核对的关系。一份处处求真的传记,可能布满——也许是——善意的错讹,即便再详实,也不可能破解卓越的小说、神奇的诗,何以卓越,何以神奇。
西人云:作品有时比作者更聪明。艺术家最为隐秘而珍贵的一切,全然凝在作品里、字面上。倘若好到不可思议,这不可思议的种种,分明裸露着,却未必见于他的生平。
真的。倘若我是木心的侄甥,仍无法获知为什么他能写出“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交往二十九年,有时,我巨细无遗介入他的日常,他开口,我便知道会说什么,但我还是不明白何以他在赠我的诗中写出“仁智异见鬼见鬼,长短相吃蛇吃蛇”。
木心逐字解释了——还特意说,“蛇”的读音应作“啥”——但于我而言,仍是谜。我喜欢谜,为什么要破解它?
为人立传,很难很难,甚或难于文学。作传者的功力,品性,大诚恳,简直等同创作。恕我直说,我不记得看过可读的中文传记,并非作传者不良,而是,恕我妄说,自引入西洋人“传记”体写作迄今,现代白话文水准尚未准备好书写体贴入微而知守分寸的传记。
我并非是为木心专来说这番话。我也不曾与他深谈过:为什么不写回忆录,为什么不要相信传记。我是以自己的经验,或曰“痛感”:艺术家之为艺术家,是苦心交付给作品的另一个自己,为什么读者总想离开书页,掉头找“那个人”?
我不认为谁能写谁的传记。人,人的一生,何其复杂,而况木心。早年我曾热心读过一二册《鲁迅传》,丝毫不令我豁然明白鲁迅,那是另一人的想象,另一人的手笔,读过即忘,而每次读鲁迅的随便哪篇短文,我好似和他面对而坐。
这一层,木心说得痛快,近乎板着脸:“不要写我,你们写不好的。”但我知道,木心身后必有人要来写他,琢磨他。这是令我无奈而近乎痛苦的事:我目击他如何守身如玉般,维护私己。他渴望尊敬、荣耀、文名,但绝不是希求一份传记。除了他留下的作品,我不指望世人了解他,认真说,我也并不自以为了解他——那才是木心之所以是木心。
以上的话,我愿如实说给春锦听,也说给读者听。我爱敬木心的理由之一,是不愿看到他成为身后有传记的人。我不得不坦言,春锦发来的书稿,我不曾读,在我的恒定的记忆中,那个长年与我倾谈言笑的人,才是木心。
没见过木心的读者,怎么办呢?好在眼下这本书是“木心先生编年事辑”,不是传记。尤使我宽心者,是谢泳先生为此书写的序言,他以中国“年谱”这样一种传统体例,肯定了春锦的工作,他说:
年谱是中国传统史学的独特体例,和方志一样,均是西方历史著述体例中不曾出现的文体……年谱的学术生命力要高于专著,专著如非名著,很难打败年谱……这是第一部关于木心先生的年谱,虽然春锦谦虚,只用了“编年事辑”的书名,其实这就是一部合格的年谱……以后再出新谱一定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今后的木心研究也绕不开这部年谱。如果木心研究可以持久,这部年谱也就不会过时。
这是平实剀切的话。我不是学者,我该从自己与木心的漫长交谊中,退开几步,放下己见,顾及众多爱木心的人。而春锦所做的一切,正是念在日渐增多的木心读者——三十多年前,木心毫无声名,我俩在曼哈顿人流中且走且聊,或在各自的厨房煎炒烹煮,相对抽烟,万想不到桐乡有个孩子,名叫夏春锦。
今木心逝世十年了,春锦做这件事怕也快有十年了吧。身为同乡晚辈,春锦的工作,允为美谈。
陈丹青
二〇二一年二月二十四日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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