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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强大的寂寞
想做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想改变自身所处的这一种境况而又改变不了。 是的,以上基本就是寂寞的定义了。 寂寞是对人性的缓慢的破坏。 寂寞相对于人的心灵,好比锈相对于某些容易生锈的金属。 但不是所有的金属都那么容易生锈。金子就根本不生锈。不锈钢的拒腐蚀性也很强。而铁和铜,我们都知道,它们极容易生锈,像体质弱的人极容易伤风感冒。 某次和大学生们对话时,被问:“阅读的习惯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 我回答了几条,最后一条是——可以使人具有特别长期地抵抗寂寞的能力。 他们笑。 我看出他们皆不以为然。 他们的表情告诉了我他们的想法——我们需要具备这一种能力干什么呢? 是啊,他们都那么年轻。
大学又是成千上万的青年学子云集的地方,一间寝室住六名同学,寂寞沾不上他们的边啊! 但我同时看出,其实他们中某些人内心深处别提有多寂寞。 而大学给我的印象正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大学的寂寞包藏在许多学子追逐时尚和娱乐的现象之下。 所以他们渴望听老师以外的人和他们说话,不管那样的一个人是干什么的,哪怕是一名犯人在当众忏悔。 似乎,越是和他们的专业无关的话题,他们参与的热忱越活跃。 因为正是在那样的时候,他们内心深处的寂寞获得了适量地释放一下的机会。 故我以为,寂寞还有更深层的定义。
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时间,他独自一人被发配到四川的深山里为工人食堂种菜。他一人开了一大片荒地,一年到头不停地种,不停地收。 隔两三个月有车进入深山给他送一次粮食和盐,并拉走菜。 他靠什么排遣寂寞呢? 近五十岁的男人了,我的父亲,他学起了织毛衣。 没有第二个人,没有电,连猫狗也没有,更没有任何可读物。 有,对于他也是白有,因为他几乎是文盲。 他劈竹子自己磨制了几根织针。 七八年里,将他带上山的新的旧的劳保手套一双双拆绕成线团,为我们几个他的儿女织袜子,织线背心。 这一种从前的女人才有的技能,他一直保持到逝世那一年。织,成了他的习惯。那一年,他七十七岁。 劳动者为了不使自己的心灵变成容易生锈的铁或铜,也只有被逼出了那么一种能力。
而知识者,我以为,正因为所感受到的寂寞往往是更深层的,所以需要有更强的抵抗寂寞的能力。 这一种能力,除了靠阅读来培养,目前我还贡献不出别种办法。 胡风先生在所有当年的“右派”中被囚禁的时间最长——三十佘年。 他的心经受过双重的寂寞的伤害。
胡风先生逝世后,我曾见过他的夫人一面,惴惴地问:先生靠什么抵抗住了那么漫长的与世隔绝的寂寞? 她说:“还能靠什么呢?靠回忆,靠思想。否则他的精神早崩溃了,他毕竟不是什么特殊材料的人啊!” 但我心中暗想,胡风先生其实太够得上是特殊材料的人了啊! 幸亏他是大知识分子,故有值得一再回忆之事,故有值得一再梳理之思想。 若换了我的父亲,仅仅靠拆了劳保手套织东西,肯定是要在漫长的寂寞伤害之下疯了的吧? 知识给予知识分子之最宝贵的能力是思想的能力。 因为靠了思想的能力,无论被置于何种孤单的境地,人都不会丧失最后一个交谈伙伴,而那正是他自己。 自己与自己交谈,哪怕仅仅做这一件在别人看来什么也没做的事,他足以抵抗很漫长很漫长的寂寞。 如果居然还侥幸有笔有足够的纸,孤独和可怕的寂寞也许还会开出意外的花朵。《绞刑架下的报告》、《可爱的中国》、《堂·吉诃德》的某些章节、欧·亨利的某些经典短篇,便是在牢房里开出的思想的或文学的花朵。 思想使回忆成为知识分子的驼峰。 而最强大的寂寞,还不是想做什么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而是想回忆而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是想思想而早已丧失了思想的习惯。 这时人就自己赶走了最后一个陪伴他的人,他一生最忠诚的朋友——他自己。 谁都不要错误地认为:孤独和寂寞这两件事永远不会找到自己头上。 现代社会的真相告诫我们,那两件事迟早会袭击我们。 人啊,为了使自己具有抵抗寂寞的能力,读书吧! 人啊,一旦具备了这一种能力,某些正常情况下,孤独和寂寞还会由自己调节为享受着的时光呢! 信不信,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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