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沂“病人”:我不能哭,也不能笑
在这里,你不能不说话、老沉着脸,那叫“抗拒改变”;也不能哭哭啼啼,那叫“情绪低迷”;你也不能话太多、笑呵呵的,那叫“过度兴奋”。
“现在你想进网戒中心也进不去了,人家不收了。”
在微信上,小乐(化名)这样对记者说:“估计是怕有人混进去采访或者上面给压力了。”“那正在治疗的呢?”“不清楚啊,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认,我去他肯定收,不交住院费都行。”
小乐调侃着自己,呈现出一个九零后特有的自嘲式幽默感,但几天前他可没有这份心情,那时他刚“捅了一个大娄子”,仓皇出逃,隐姓埋名。
小乐的“大娄子”源于8月24号,他以网名“未消逝的青春2015”发布在微博上的长文《我在临沂网戒中心的真实经历》,被转发六万多次。
小乐在微博发布的长文封面
四天后的8月28日,网友“简木生-包丰瀛”发布另一篇长微博称:“未消逝的青春2015”本人和父母已被临沂网戒中心“家委会”成员威胁——二三十个人跑到他的家中各种歇斯底里的喊叫与咒骂,砸了不少东西。
“未消逝的青春2015”连夜逃出临沂,在网友的帮助下隐匿在另一个城市。之后,他们试图“联系几家传统媒体”,但“有的没回复,有的当我是神经不正常
的人把电话挂了。”
通过微博私信,我们联系到了“未消逝的青春2015”,在一个不便公开的地点,对他进行了电视专访。“未消逝的青春2015”要求化名“小乐”,并对面部和声音进行处理。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c03275ckvgi&width=500&height=375&auto=0《冷暖人生:中国病人》完整视频
《我在临沂网戒中心的真实经历》三万字,仔细看完,让人觉得相当“魔幻现实主义”。2015年5月,小乐失业,加上恋爱受挫,人非常消沉,整天在网吧里打发时间,母亲认为他“中了网络毒瘾”,带他到临沂第四人民医院的“网络成瘾戒治中心”。
小乐以为这是个进行心理咨询的地方,但一进去,就觉得不对劲了:一群穿迷彩服的少年立刻将他围起来,搜身、抽去腰带,钳着他带进一间诊室,里面一位医生正在等候。还没等小乐反应过来,少年们已经把小乐绑在了治疗床上,并围着他。
“他拿出针灸针,扎在虎口正反两面,一根针上有四根导线,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和我说的是测谎。他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没有回答,他笑着说了一声,又来一个刘胡兰。”
突然一阵电流沿着指尖、手臂,袭遍小乐全身,如同一把刀子在搅动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喊叫,嘴巴却立刻被少年们用纸巾堵上了。医生关掉了机器,疼痛立刻消失了,医生再次打开机器,疼痛再次开始。
几番反复,小乐的脑袋完全木掉了,自主意识已被彻底击溃。相反,他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建立起了最简单的条件反射,那就是:只要你关掉机器,一切都听你的。
为了不再被“治疗”,小乐乖巧的迎合着对方的所有提问。医生警告他,不许把刚刚在治疗室发生的事情告诉父母,并要他立刻向父母道歉,否则继续治疗。
出了诊室,小乐看到母亲,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像一个刚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抱着妈妈哭了。
“我妈妈也哭了,她以为我‘变好了’。”
小乐说,在这种“治疗”恐惧的震慑之下,所有来这里的“病人”都“变乖了”。那么这就是网戒中心的核心手段吗?还远远不是。
入院几天,小乐渐渐摸清这里的情况。那些穿着迷彩服、按着他的少年们并非打手,而是同病相怜的“病友”,在这里,要互相称作“盟友”;每一个“盟友”,都要有一名家长全程陪同住院。
这里奉行军事化管理,隔绝一切外界通讯,无论去哪儿都必须有其他“盟友”陪同,所有通道路口窗户都由家长把守,防止自杀和逃跑。
而中心名为“网瘾戒治”,其实业务范围却包罗万象:痴迷网络、逃学厌学、撒谎叛逆、漠视亲情、打架斗殴、偷摸抢骗、早恋同居、游手好闲、自卑孤独等等,凡是让家长不满、老师头痛、路人侧目的“问题孩子”,都有资格入院。
同时,中心宣称:也能治疗因性格缺陷或其它原因引起的严重偏离正常生活轨道的40岁以下的成年人,比如同性恋、酗酒、赌博、晚婚等等。有网友评价:临沂网戒中心已经成了“不良行为矫治中心”,而至于何种行为算是“不良”,杨永信说了算。
网戒中心针对的,已经不只是网瘾
除此之外,网戒中心还有86种言行禁区,例如恐惧治疗、想回家、顶撞父母、卫生不合格等。小乐说,在这里,你不能不说话、老沉着脸,那叫“抗拒改变”;也不能哭哭啼啼,那叫“情绪低迷”;你也不能话太多、笑呵呵的,那叫“过度兴奋”。
“那这个尺度还真不好拿捏。”记者笑着回应了一句,小乐马上指着记者说:就你刚才这种笑,就属于“过度兴奋”,在里面会被“加圈”的。
所谓“加圈”,就是每一次言行违规,都要在你的名字下面记上一圈,累计到一定圈数,就要去进行人人闻风丧胆的“治疗”了。
那么谁来画圈呢——这就涉及到了临沂网戒中心“独创而高效”的管理模式了。小乐发现,网戒中心约有250名“盟友”和家长,治疗师却只有十来人,没有一个保安,但整个中心的运作却秩序森然,“同盟班委”和“家长委员会”起到了关键作用。
“同盟班委”由杨永信认为“表现不错”的孩子组成,拥有巨大的权威,他们从思想品德、学习、卫生、纪律等方面,监管“盟友”,负责“加圈”。“家长委员会”主要管理家长,同时也监视“盟友”。
在这里,孩子们之间互相监视、举报,举报他人者可以获得“减圈”的奖励;家长们监视、举报孩子,孩子也可以监视、举报家长。“盟友”被举报,惩罚是“加圈、治疗”,家长们被举报,惩罚则是罚款。
这种所有人互相监视、互相举报的诡异氛围,“盟友”们自嘲为“其乐融融”。在外表的“一片祥和”之下,网戒中心就这样成了人性的原始丛林。小乐说,在这里,你很难交到朋友,为了不被“加圈”、不被“治疗”,或者“混进班委”,12岁的小孩子都要学会提防、算计、站队、审时度势。
最高级别的惩戒与震慑叫“杨叔专场”,由杨永信亲自出马,对那些屡教不改、或违规最严重的孩子实施“治疗”,而这种场面,那些平时“表现不佳”的“盟友”必须现场围观,以起到“杀鸡儆猴”之效。
小乐就被迫“围观”了一次。一个叫小卫的初中生,因为在每日的单词背诵考试中作弊,被他自己的母亲发现并举报,因此被“杨叔专场”。
据小乐回忆:当时小卫吓得面无人色,趁人不备,拿起一个塑料杯砸向玻璃想跳楼,当然没有成功,又被“盟友”们抓回治疗室。他不停哀求:“杨叔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杨叔,放过我这一次,杨叔我求求你。”
“盟友”们制服抗拒的同伴
杨永信不为所动,打开四台低频脉冲治疗仪,在小卫的太阳穴、人中、额头、手掌、中指末端扎上了银针,小卫开始剧烈抽搐,他的嘴里被塞上了牙垫,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太阳穴一直流血,针扎的地方,到最后变成了一个个黑黑的小点。这场专场持续了两个小时,到最后小卫的眼神完全空洞,连床都下不来了。
这次警示效果非常明显,小乐等人贴在墙上,不由自主地发抖,杨永信要求他们半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其实,在家长中,孩子被电击早就不是秘密了,但每次看到子女被“治疗”之后懂事乖巧的样子,家长们反而对这种治疗模式更加深信不疑。
除了“震慑教育”,还有“感化教育”。网戒中心还会不定期请出院的孩子回来,声泪俱下地分享自己的“洗心革面”之路,这些“改过自新”的孩子被称之为“精品”。
小乐自己在出院后,在“盟友”聊天群中也认识了一些“精品”,据他们讲:回去演讲基本都是在“装装样子”,因为如果出去表现不好,会被家长再次送进来。这些“回炉”的“盟友”会戴着标示特殊身份的黑色牌子,在网戒中心的“生物链”中,位居最底层。
而杨永信亲自主持的“点评课”,往往也成了崇拜与被崇拜的狂欢,声泪俱下的家长和“盟友们”跪做一团,向他们的“救世主”表达感恩。
“他虽然嘴上说不要不要了,都说了不要给杨叔下跪,但会笑呵呵的,感觉他很享受那种感觉。他非常痴迷于他自己现在的事,他一直都在说他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盟友”和家长们对杨永信的“感恩”跪拜
有网友曾经这样说:杨永信沉迷于自己所创立的模式,开展了一场极权实验,相比于外界的狂风暴雨,在那个小小的中心里 他至高无上。2009年之后,除了回家,他几乎都待在网戒中心,回家也是至少两个家委护送。内外评价的强烈反差 让杨永信不愿意走出那个虚拟世界——这才是真正的瘾,他才是那个应该被治疗的病人。
杨永信的“网络成瘾戒治中心”成立于2006年,由于在“戒治青少年网瘾方面效果显著”,起初数年,他获得荣誉无数,被治疗团队称作“最接近诺贝尔奖的人”,被评为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网戒中心也被多家媒体“正面报道”。
而2009年之后,对于“网瘾”的界定,以及“电休克”治疗的合法性的争议渐起,尤其是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节目的质疑性报道《网瘾之戒》之后,临沂网戒中心低调淡出,甚至很多人误以为它被“查办关门”了,但实际上,它从来没有停止营业。记者查阅的资料显示:10年来,它依然以每年平均约600多人的规模在进行“网瘾治疗”,收治“患者”呈现递增之势。
网戒中心历年收治人数
2016年8月初,一篇《杨永信,一个恶魔还在逍遥法外》将“网瘾治疗”这个消失已久的老话题重新点燃。小乐这个曾经的亲历者,也因为备受关注的亲历手记和“被迫出逃”而成为舆论风暴眼中的人物。小乐说:我不想做什么英雄,只想做一个平平淡淡的小人物,但现在事以至此,我也会一步步走下去,否则的话,“坏人”又将得逞。
对于母亲,小乐曾经心绪复杂。父母都是临沂的普通农民,父亲脾气温和,而母亲则脾气暴躁,性格强势,家里大小事情,母亲的意见总是占上风,尤其是小乐上网,必能触发母亲情绪的爆点。
“只要两个人坐在一起,她就会发牢骚:你看谁谁谁家的孩子,你看看你,瞬间你就失去了和她在一起的兴趣你知道吗?”
母亲曾对小乐说:“我是改不了了,要改你改。”小乐说他2015年失业、恋爱不顺,如果母子二人有沟通的习惯,他早就找母亲倾诉了,也不至于整天呆在网吧排解烦恼,从而也不至于让母亲决心要“治疗”他。
从网戒中心的铁窗俯视院子
但进了网戒中心,小乐又发现了母亲的另一面——相比于那些疯狂崇拜杨永信的家长们,母亲难得的保持了质疑精神。她比自己更早地忍受不了网戒中心的管理制度,因为总被罚款,加上频繁开展的“爱心捐款”活动、以及“自愿购买杨永信著作”活动,让原本只是单纯来给他“治病”的母亲格外反感。入院三个月后,父母坚持给他办理了“自动离院”。
母子俩偶有口角,母亲生闷气被其他“盟友”或家长看到了,问她怎么了,小乐说:如果母亲回答“被我儿子气的”,他马上就会被送去“治疗”,但母亲没有这样说,而是说自己想家了,这让小乐觉得感激和温暖。
在发表“惹了祸”的文章之后,母亲的态度也有反复。最初,母亲命令他删掉微博,并且在电话中问他:“你是不是又不正常了?”小乐说:你会再把我送回去吗?母亲回答“不一定”。小乐说那一刻他非常受挫,因为他发现:他又不敢相信母亲了。
信任——这是经历了网戒中心的小乐发现并寻找到的最可贵的东西,在网戒中心,这样东西彻底沦丧。在亲情的荒漠里,小乐目睹了令他匪夷所思的一幕幕:
“一个盟友犯了很大的错,他的家长会声嘶力竭绝望地喊:‘让他做治疗!给他做专场!使劲给他做!’;还有一个‘盟友’,胃胀气打膈,他妈妈就觉得这是故意的,主动要求给他做‘治疗’,这让人根本没法理解,这位妈妈还是个人民教师。”
小乐说:即使孩子被“治好了”,出了院,亲情也被毁掉了。亲人间的信任也许过了很久都难以重新建立起来,这是网戒中心最大的恶。
就在几天前,“逃亡在外”的小乐收到母亲发来的短信:“以前我不知道你在里面受的罪,现在知道了,他们也现原形了。我的愿望就是让你担起儿子的担子,成功、失败无所谓,只要你是安全的。”
在另一条短信中,母亲说:“重要的是家长的问题”。
- 背景消息 -
2016年1月,临沂网戒中心举办了十周年庆典,知名科研机构、媒体、儿童教育专家、小学生读物编辑等人出席了会议。
4月,临沂市科技局鉴定委员会 一致认为,杨永信科研成果填补国内空白,在国际上具有显著创新性,居国际先进水平,建议进一步扩大推广应用的范围。
8月18日,临沂卫计委公开回应:已派专家进行调查,网络成瘾戒治中心治疗网瘾患者在其执业范围之内,采取的“低频脉冲治疗”仅是中心其中一种治疗手段,与网络上热议的“网瘾电击治疗”有根本区别,欢迎媒体全程参与监督报道。
视频编导:赵丰 编辑:田园 倪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