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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莱昂纳德·科恩 | 一只黑鸟急速地穿过了两三个女人

2016-11-20 钟立风 凤凰卫视

1


少年莱昂纳德·科恩,有天在一家二手书店“遇见”了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一下子他的内心起了震颤,仿佛是一种召唤!他觉得有必要以某种方式回应这种神秘的召唤,于是他的心里涌动出诗的节奏和韵律。


听闻科恩先生逝世,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的是他在二手书店“撞见”洛尔迦的这一幕。命运和音符一样奥妙、神奇。要是那天小莱昂纳德没有去这家旧书店;或者去了书店,但捡起的不是洛尔迦的诗集而是其他作者的……毋庸置疑,一切将会不同。就像一曲音乐,谱曲者的心思稍一浮动,旋律就行进到另一个地方,溜进不同人的耳朵里。


不久前,在一个读书活动中,有一位书迷知道我钟情木心。她问我,为什么喜欢先生?我的回答令她和在场读者大吃一惊,但很快他们也就有了理会。


我说因为我喜欢先生的样貌。


如此回答,完全即兴。当然我的确认为木心先生样貌极好,风流雅致、深邃悠然;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一个艺术家的面貌是以他的作品来完成(决定)的。我固执地想,如果木心先生写的是另外一些作品,他的样貌一定也会随之改变。


我算不上莱昂纳德·科恩的忠实粉丝,不知道他一辈子写过多少歌、出过多少专辑、陷入过多少次爱欲之河无法自拔……但他身上那种迷人的人性魅力,令我倾倒。所以,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科恩先生哪首歌曲,我没法回答。因为他本人就是一首魅力之歌。他的歌曲精准节制、讲究韵律、神秘骨感,即是他的形象;而脑海里一闪出他的形象,歌声似乎也随即响起,低徊性感、节制隐晦,在情人倾诉般的歌唱里抵达永不消逝的高潮。


无独有偶,有一次和一位诗人朋友聊天,说起莱昂纳德·科恩,还有塞尔日·甘斯布、夏尔·阿兹纳乌尔这几位人文味道浓郁又风流不羁的歌手,这位感性的女诗人说,这些诗人歌者的面孔即是他们作品的最佳歌唱。这些弥漫时间芬芳的面孔,有着爱欲之后的平静、明媚和悲伤。这悲伤反而有一种奇特,能抵达人性的虚无,而虚无之极地,定然会有流丽的节奏的源泉。

 



2




少年莱昂纳德·科恩在西班牙诗人洛尔迦诗歌里获得的宝贝,我们都能够在他往后的作品中一目了然:悲伤的弗拉门戈,快乐的吉普赛,回旋的狐步舞,消失的黑鸟、隐秘的性爱,微暗的火——暗火的好处是,只要它愿意就能爆发出所有光亮,但它并不这样。即便如此,它的低调、优雅,依然会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


这微暗之火正是莱昂纳德·科恩的形象。这团明暗交织的火焰中也涌动着纷纷扬扬的情欲。正如《易经》里的火之卦象——离卦。“离,丽也。离之美附丽于火。”离卦之火,是生命的迹象,欲爱之歌。有人说如果把莱昂纳德·科恩歌曲里的人文和诗意剥离,就是两个陌生人在一个幽暗的旅馆房间里疯狂地做爱。可正当我们男欢女爱之际,却听到科恩先生不悲不喜地唱着

上回我们见到你的时候,

你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你那件出了名的蓝色雨衣连肩上都磨破了,

过去几年,你总是到车站,去等每一班火车,

但是你心中的那位莉莉·玛莲始终没有出现

……

我仿佛看见你是个在嘴角间衔着一朵玫瑰,

专门窃取爱情的,又像一位手法不甚高明的吉普赛小偷。


这位加拿大诗人、歌手体内流淌的斯拉夫气质恰到好处。好几次我在旅途中塞上耳机聆听那曲《Dance me to the endof love》(和我共舞,直到爱的尽头),头脑中都会闪现乔伊斯《为芬尼根守灵》里的一句:在流淌的河水边,在此起彼伏的浪花上,是一片夜色。


这夜晚的河流,令人沉醉也叫人安心,仿佛完全可以将自己抛入水中,静流也好、漩涡也罢。越孤独越欢愉,越欢愉越幻梦。漂泊了很远,但似乎又原地未动。这永恒的、超越了悲喜爱恨的华尔兹旋律,是斯拉夫传统的缠绵旋转,是东方文明的循环反复,是天荒地老的人间情事。不可否认,科恩的音乐里也有难以化开的阴郁,甚至黑色,但他赋予了黑暗新的定义——黑鸟飞过,衔来黎明;万物有裂痕,光于是进来。莱昂纳德·科恩读过洛尔迦之后,体会到了西班牙的悲伤、浪漫和高贵。博尔赫斯也曾在一首诗里描述过类似的意境——


我已远渡重洋,踏上过许多块土地

见过一个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有着西班牙的宁静

我看到过一望无际的郊野,那里

落日未完成的永恒已经完成。


我承认我喜欢莱昂纳德·科恩,而对鲍勃·迪伦没什么感觉,就是因为前者身上散发出的斯拉夫气息,曲调歌词里流露出的人性魅力令人难以抗拒。而后者的歌声响起,我总会联想到西部、牛仔和反叛,其旋律太老套、太接近人民了。他们年轻时,莱昂纳德·科恩在欧洲的巡演一票难求,而在美国基本无人知晓;鲍勃·迪伦恰好反过来,在美国风生水起,在欧洲不太被关注。然而美国代表的是世界口味、主流审美。所以——离·离·丽·丽,莱昂纳德·科恩先生是欲念之光、微暗之火。

 



3




2011年10月,77岁的莱昂纳德·科恩击败了31位重量级候选人,获得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老科恩谈到了少年时与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相遇,这命中注定的相逢,不仅深深地迷住了他,而且使他全身心仿佛被洛尔迦的诗给抱住了。孤独瞬间融解——


你不过是这个痛苦宇宙里的一个痛苦生灵罢了。你不仅觉得这痛苦无所谓,还学会了在痛苦中拥抱日月。



每一位在艺术中得到共鸣的人,都有类似科恩的体会。沉浸在那些伟大艺术家的作品里,自己并不孤独,天涯海角,人间摇晃,大千世界还是有一些相似的灵魂,在暗火映照下,认出彼此。


在这次文学颁奖礼上,莱昂纳德·科恩还提到一件更加富有传奇色彩的事件。这桩往事,同样具备西班牙式的神秘、高贵和悲伤。去年我在阅读好友陈震翻译的莱昂纳德·科恩传记《我是你的男人》时,看到这则故事,有如电影画面般在眼前晃动。我把科恩的这个遭遇讲给朋友听,他们啧啧称奇之余,似乎还有些怀疑。他们说科恩本身就是小说家,这会不会是他虚构的?关于这一猜测,我记起迪伦·托马斯的话:“没有人可以否认,文学中最引人入胜的总是那些身边萦绕着谎言和传奇的人物,那些真性情永远掩映在一层奇异面纱之下的神秘艺术家。”



2013年7月,瑞士蒙特勒,莱昂纳德·科恩在爵士音乐节上深情演唱


想到这儿,科恩先生那张冷峻、温暖又如同刀刻般的脸庞露出一丝狡黠……但最后我认定这事是真的,因为在莱昂纳德·科恩这样与众不同的人身上,定然会有相应的离奇而绝版的事件与之匹配——


就在少年科恩“遇到”洛尔迦没多久,有一天在他经常路过的网球场边遇到一个西班牙年轻人唱着自己的歌谣。这之前科恩会弹一点点乐器,也曾在夏令营做过公开表演。但这个西班牙人的弹唱魔力十足,科恩说,这人歌声里除了有一股寂寞的味道之外,还有一种诱人的气息。科恩看到有不少女孩已经被此君身上的某种神秘给诱惑住了。当然,科恩说,他自己也被其引诱住了,立即想拜他为师。可因为这位西班牙弹奏手不懂英文,科恩就操着蹩脚的法语,连比带画地跟他沟通。好不容易,科恩把自家地址告诉了他,也问到了他下榻的旅馆电话。


这个西班牙弹拨手还真如约上门了,他三下五除二调准了科恩的吉他琴弦,随之来了一段飞快无比的弗拉门戈。科恩看呆了,本来还想自己也弹奏一把,大家切磋切磋,但此君的技艺完全灭掉了他弹琴的欲望。弹拨手手把手地教科恩按会了几个和弦,又颇为耐心地跟科恩讲解了那段由六个和弦组成的无比美妙的弗拉门戈。年轻人一连来了三天辅导科恩。每天西班牙人授课完毕走了之后,科恩就站在镜子前苦苦练习老师的抚琴姿势,很是带劲、兴奋。


第四天,西班牙弹拨手没有如约而来。科恩打电话到旅馆,旅馆老板娘说,这个人已经死了,是自杀的。我们可以想象少年科恩听到消息的心情和表情……然后再听一下老年科恩是怎么说的:


我对他一无所知,他为什么会来蒙特利尔,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网球场,又为什么会选择自杀,我一无所知。但他教会我的那六个和弦,还有那个伴奏音型,是我所有歌曲、所有音乐的基础。


人类没办法解释的事情,就把它推给命运或上帝。由于上帝的恩惠,或者说他老人家轻描淡写的一个小手笔,使得一切有了不可思议的转机。加西亚·洛尔迦给莱昂纳德·科恩开启了诗的智慧;神秘的西班牙年轻人则给了莱昂纳德·科恩音乐的馈赠。在诗歌与音乐里,莱昂纳德·科恩成为了莱昂纳德·科恩。


前不久在江南参加了一次国际诗歌音乐节,有好几位西班牙诗人与会。主办方安排我压轴演唱,待我弹唱完毕,西班牙诗人冲上舞台,热情地拥抱,表达了对我歌曲的喜爱。可惜语言不通,不然我真想跟他们讲讲我对洛尔迦、布努艾尔、米罗这些西班牙艺术家的热爱,以及他们带给我的养分,告诉他们我是多么喜欢那些朴素又高贵的斯拉夫气息。而这何尝不是属于全人类的风景呢。



4




看到有记者写莱昂纳德·科恩的离世是今年音乐界的惨重损失。但我认为科恩先生早就完成了属于他自己的艺术使命。我们曾与他在同一时代已是幸运。他的人生圆满。虽然他似乎从不把自己当回事,乐于自嘲。他有一首诗《千千万万》很有意思,但诗中的“我”可以是作者之外的很多人——


诗人的家伙中,有一两个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围着圣地乱转/不用说,我就是假货之一/这就是我的故事。


在还没出唱片当歌手的时候,科恩已是一位令人瞩目的文坛俊才。当时他曾说自己只是一个作家,被两三个女子爱着,而她们永远不可能拥有他。到这里,我好似看到饱含深情又洞悉世情的科恩先生像顽童恶作剧般幻化作了一只黑鸟,急速又优雅地穿过了两三个女人,渐飞渐远,在途中,有洛尔迦诗句和弗拉门戈音符纷纷掉落。


作者:钟立风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编辑:倪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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