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真挚的情感来自对绝望的等待
编导按：2017年5月，经台湾作家郭冠英先生引荐，我有幸在台北见到了现年89岁的“黑猫中队”U-2老飞行员张立义。这或许是这辈子我采访过最传奇的老者——因爱而死，又因爱而生，于是有了张立义现在的故事。
张立义
1965年1月10日夜晚8点30分，内蒙古草原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黑暗的草原上突然冒出了三道火光，萨姆2导弹伴随着轰鸣骤然升起，追向万米长空。一架美国高空侦察机，从22000米高空坠落下来。驾驶这架美国飞机的，是一名叫张立义的中国飞行员。
2万米高空是什么概念？1959年12月11日，美国飞行员基廷格曾经创造了2万3千米的世界最高跳伞纪录，张立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从这样的高度跳伞。从2万米高空一直下坠到1万米，张立义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1月份的内蒙古高原，覆盖着皑皑白雪，气温低至零下20多度。张立义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把降落伞裹住身体，昏睡过去。第二天早晨7点，张立义从疼痛中醒了过来，他隐约看到前面村庄有户人家，便拖着伤腿缓慢地向村里走去。
一个姓董牧民将他救了下来，张立义一进门，就像根棍子般的瘫倒昏睡在炕炉旁。
第二天，张立义被接到了北京接受治疗，张立义才发觉自己的伤口疼得厉害，医生告诉他，由于腿部冻伤严重，可能面临截肢的危险。后来听说上面专门给他送来了一种药，希望保住他的双腿。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张立仪的腿保住了。当年春节，他就在病床上度过。
与此同时，由于与张立义失去联络，台湾方面宣布他“舍生成仁，英勇就义”并在空军公墓为他树立了一块衣冠冢墓碑。
张立义的回忆录叫《衣冠塚外的我》，他与另外一名飞行员叶常棣“殉职”后，台湾碧潭空军公墓给他们立了衣冠塚， 1990年他们来台看到这块墓穴，两人说：「这大概是要保留著给我们做最终安息之所吧？」
张立义的回忆录
张立义的人生，在他36岁那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而在这样一切发生之前，张立义所经历的是上个世纪前叶无数中国人命运的缩影。1937年，正值日本侵华高潮，日军打下淞沪，不久向南京逼近。
当时，张立义父亲是南京一家商铺的店员，为了养活一家几口，日军进城前，执意留在南京看守店铺，让家人撤往淮安。然而，南京大屠杀的阴云正一步步向着张立义一家逼近。
日军进城
1937年11月13日，日军占领南京，不久，张立义父亲被日军掳走。在与父亲失去联络之后，母亲带着张立义一家开始了辗转逃难的生活。
1938年4月份到武汉，6月往衡阳跑，衡阳住了一两个月，再赶往桂林，10月，桂林又被日军轰炸，张立义住家的房子都被燃烧弹烧了，一家人没办法，继续逃难， 1939年张立义抵达重庆。
1939年的重庆，是中国抗战的大后方，在这里，张立义与母亲寄住在兵工厂外的临时帐篷上，艰难度日。虽然年纪尚小，但张立义目睹了国破家难的现状，一心种下了报国的种子。1943年，国民政府在四川都江堰蒲阳镇空军幼校，面向国统区招考。
张立义一听说空军幼小开始招生，他立志报考。1944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空军幼校四期生入学资格。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由于张立义居住的临时住所没有门牌，空军幼校的录取通知书一度无法寄到他手上，直到开学前的最后一天下午，招生办一位好心的老师才从街坊那里打听到了正在玩耍的张立义。他连夜赶回家跟母亲道别。听说张立义考上了学校，母亲为他烧了一只鸭子，其中滋味，让张立义至今也无法忘怀。可谁也没有想到，伴随着时代的命运，这次简短的道别后，下次再见到母亲竟是24年之后。
空军幼校四期学员
1945年，八年抗战最终取得胜利。张立义难以掩饰心情，当即写信给哥哥，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没过多久，随着国共之间矛盾不断升温，张立义敏感地察觉到内战即将到来。1948年，随着国共内战升级，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成都重庆岌岌可危。根据蒋介石指示，空军幼校里的学员将分批撤往台湾。
台北，一个张立义之前从来没听说过的城市，在他最初的印象里，这个岛上的人们皮肤黝黑，说一种奇怪的方言。
台北
1950年，蒋介石在台湾逐渐落稳脚跟，在一边策划反攻大陆的同时，一边加强与美国的军事联系。在美国人的秘密帮助下，张立义等飞行学员，将择优前往美国进行培训。
两岸兵戎对峙，张立义无法与母亲相见。于是他经常会约几个同学去海边走走，遥望对岸的大陆寄托思乡之情。有一次，他像往常一样来到海边，偶然看到一位女生手里有一张熟悉的照片。
中山陵老照片
照片里的中山陵，让张立义对家乡的模糊的回忆渐渐清晰了起来。他看着手中照片里的这个年轻女子愣住了神。没错，眼前这位叫张家淇的女子，正是张立义的南京老乡。21岁的张立义突然感觉到，对身边这个叫张家淇的同乡女子，有了一种自己从来没感受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时年17岁的张家淇有多漂亮呢？
偶然的相遇，改变了张立义一生的轨迹。17岁的张家淇，21岁的张立义，两个在异乡年轻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在去美国之前，张家淇邀请张立义去家里拜见父母，张家淇的父母对这位独自一人在台湾的打拼的老乡格外照顾。没过多久，张立义与张家淇告别，踏上了去美国的道路。
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东西方进入冷战时期。美国为了获取中国大陆的情报，与台湾政府签订秘密协议。由美方提供飞机及必要器材，成立“黑蝙幅中队”“黑猫中队”，分别负责低空与高空侦察。张立义来到美国接受的，是一款世界上最先进侦查飞机的训练任务。
1950年代末，美国研制出了世界上飞行高度最高的飞机——U-2侦察机。这个外观黝黑，机翼修长的侦察机，可以全天候在23000米高空执行侦查任务，被人称为蛟龙夫人。
这个飞机有多牛呢？飞行员必须穿上厚厚的加压服，才能飞到7万英尺（22000米）的高空执行任务。
张立义成为了U-2出色的飞行学员。1964年7月，张立义学成归国，正式加入了台湾空军特种部队“黑猫中队”。令张立义更为高兴的是，他与张家淇的关系，有了实质的提升。
婚后，他们的关系颇为融洽，张家淇给张立义生下了三个孩子。而对于自己工作，张立义却一直保守着秘密。
但凭借高超的飞行技巧和沉稳的应变能力，张立义的侦查任务都进行得颇为顺利。一次，在驾机归来之后，张立义被人带去见到了一位特殊的人物——蒋介石。
1965年1月10日，张立义驾驶的U—2飞机在内蒙古20000米高空被导弹击落，张立义侥幸逃生，随后被俘虏。中共没有公布张立义逃生的消息，生死未卜。海峡对岸，张立义夫人张家淇被台湾当局评为烈属，她带着与张立义的三个小孩，被安排去了华航工作，这对苦命鸳鸯从此相隔两岸。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是苏轼因梦见早逝的爱妻，而写下的一首千古传诵的悼亡词。了解张立义的故事之后，你会对这首《江城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1966年，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作为驾驶美蒋侦察机的“现行反革命”张立义，虽然在上级的暗示下被保护了起来，但仍要参加《毛主席语录》的学习。一次，张立义心烦，将语录扔在一旁。在被警告之后，他才惊觉自己仍是戴罪之身。
一天，张立义被带到北京西郊的军事博物馆参观。一进门，张立义猛然看见自己驾驶的U-2飞机出现在眼前。红小将们告诉他，这4架被大陆打下来的侦察机，是美蒋集团的反革命罪证。可谁也不知道的是，身边接受教育的这位恰恰正是这架飞机的驾驶员。
1969年，张立义宣布被“释放”，并回到了阔别33年的南京老家，在这里，他见到了27年未曾谋面的老母亲。是时，张立义已经41岁。
与母亲一起生活的这段日子，是张立义在大陆度过最快乐的时光。母亲见他一个人可怜，问他要不要再讨个老婆。但张立义却拒绝立母亲的好意，因为，他一直思念的是远在台湾的老婆张家淇。
随后这几年，张立义被放松管制，安排去了村里的生产队工作，生产大队长隐约知道他是国民党飞行员，但不知其它。村民对他很好，还选他做了工分计分员。后张又转到雨花台南京钢套场，做农业机具，他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受到大家的敬重。1981年，上级来看张立义，告诉他要重拾英文，暗示有别的安排，不久就转到南京航空学院，担任教学副组长。
1982年8月，《人民日报》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刊出了一则新闻，宣称国民党U-2飞行员张立义、叶常棣还健在。不久，上级安排张立义经香港回到台湾。
在大陆有关方面的安排下，张立义借道深圳去到香港。然而，来到香港的张立义，他从朋友那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自己一直苦苦等待的妻子张家淇已经再婚。
原来，张立义的老婆张家淇在与丈夫失联之后，拉扯着3个孩子，生活过得颇为艰辛。在张家淇家长的撮合下，她与一位何姓军官结婚。婚后，何姓军官与张家淇格相敬如宾格外照顾，视3个小孩如己出。可是，张家淇一直在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结，那就是在大陆“就义”的张立义。
当张家淇第一次得知了前夫还活着的消息，她冲破阻力，执意要来香港见张立义。
18年来，张立义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与妻子重逢。直到见面的那一刻，他们相视无言，只有默默的抹去眼泪。
张家淇告诉张立义，二婚前，她跟现在的丈夫有约，一旦前夫还活着，她就要改嫁回去。然而，台湾当局却担心张立义等人已被中共统战，迟迟不肯将张立义接回台湾。
美国中央情报局得知了U-2飞行员张立义的现状，1983年张立义被接到了美国，美国人交给他23万美金的美国公债，作为被俘18年的补偿。1991年，张立义与妻子在美国完成了复婚手续。这对苦命鸳鸯终于在时隔26年之后，重新走到了一起。
1990年9月，台湾当局终于同意给张立义发放护照，时隔25年之后，他得以与妻子回台定居。
复婚后的日子，张立义与妻子一起云游四海，足迹遍布了美国，大陆和台湾。2003年，张家淇因病去世，他们一起生活了10年，这十年，是张立义感觉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如今，张立义已孤身一人，却未曾想过再娶。
他会经常往返于美国，中国大陆，和台湾三地。
张立义偶尔会去台北的空军公墓走走，看看他长眠的战友。
编导后记：
完成了张立义的采访，
我恍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真挚的情感
往往自于对绝望的等待人生往往这样，
你以为的希望很多时候让你陷得更深的绝望；
而你认为无尽的绝望，
在一拐角却满眼希望。
与母亲告别27年后再相会，
与妻子相隔26年后再复婚这些坚持，
都来自于对绝望的等待，
这是内心最真挚的感情。
很多人做不到，
但张立义做到了，
此所谓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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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凤凰北京节目中心导演 傅托
编辑：傅托 撕纸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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