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 一个女人，和她关于越南的两场战争
本世界纯属 非虚构
谢红光（左二）与战友奔赴前线的合影
“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共临东海我们友谊向朝阳，共用一江水”——1965年，美军全面介入越南内战，中国政府出兵支援，便有了抗美援越战争；后来中越走势凶险，1979年，数十万中国军队进攻越南。中国军队两度进入越南，双方倏然变脸。
两场战争之中，千万民众的面孔在历史洪流中被推走，又被铭记，其中一位，便是经历过这两场立场截然不同战争的谢红光。
医疗室的“传奇人物”
1979年2月17日凌晨四点，一片寂静之下，中国云南广西边防部队突然朝着越南方向万炮齐发，霎那间整个夜空被炮弹炸裂，中越两国长达十年的漫长边境战争，自此打响，战场上激烈的厮杀和越军的残忍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开战不过一个小时，近千名伤员从阵地上被运下来，送往距离中越边境近三公里的广西凭祥762野战医院，眼下如此严峻的伤亡情况让医生们都有些措手不及，谢红光当时便是其中一所野战医院的护士——“都十几岁、二十来岁，每一个下来都是血哗哗的，外面下着小雨，他们身上又是血又是水又是泥，一车接着一车，几十个小时没停过。真的没想到死那么多人，当时很恨越南。”
今年66岁的谢红光十四年前从广州的一家医院退休，后来闲不住，又跑去当地一家报社的医疗室当护士。工作久了，同事们发现这个毫不起眼的老护士在处置伤患和应急时刻雷厉风行，决策异常果断。有人没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你以前是不是当过兵啊？”不料谢红光非常爽快：“我不仅当过兵，还上过战场。”一下子，她成了医疗室的“传奇人物”。
越南士兵高喊“毛主席万岁”
事实上谢红光不仅上过战场，还有两段战场经历，一次是人们还尚存一些记忆的中越战争，另一次则是后人了解甚少的抗美援越战争，她是中国少有的亲历这两场立场截然相反战争的人。这一段在外人看来发光的军旅生涯经历，却是谢红光心中困扰了一辈子的谜题。
被抓获的越南战俘
1979年2月，前线战事正如火如荼，广西凭祥762野战医院迎来了一批特殊伤员，他们都是中国士兵抓获的越南战俘，当护士谢红光受命治疗其中一名伤员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他抓住我的手要咬我，气得我给了他两巴掌，我说：‘对你们那么好，给吃的，给穿的，连汽车都给你们了。’结果他就喊：‘毛主席万岁！’实际上当时毛主席已经死了，他可能只知道毛主席那个时候支援他们。”
眼前这名越南士兵和他那句脱口而出的汉语“毛主席万岁”击中了谢红光的记忆，十多年前的红色往事汹涌而至。
当年的抗美援越宣传画
锯骨头的声音
1965年3月，美军登陆越南岘港，全面介入越南内战，对越南北部展开轰炸。在当时世界东西方冷战的大背景之下，中国政府决定支援越共胡志明部队，秘密派出工程、高炮、后勤、筑路等部队，数十万人涌入北越，这一段历史正是后来的抗美援越战争。
四年后，革命军人家庭出身的广东军区17岁护士谢红光主动请缨，抵达前线最艰苦的野战医院参加抗美援越——“一百多号人申请来到前线医院，最后我们班争取到了，大家都高兴得跳起来。那会儿大家都抱着一腔热情，能上前线最好了，把美国鬼子打走，牺牲了都不怕。”
1969年初，谢红光和战友们抵达了位于深山密林中的广西凭祥762野战医院，这所医院特意为抗美援越战争而建，医护人员曾秘密前往越南战场，驻扎在蒙阳森林深处，收治中国伤员，被称为“密林中的红色医疗所”。
尽管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谢红光等人还是被野战医院异常恶劣的状况震惊了——“我们就住在大青山林场里，借了老乡一个养牛大棚，睡在地面床板上，遇上下雨，所有的被子、褥子全湿了。去了半年，我的关节都受不了了，那会儿基本上都是泡在水里，病人还算好点儿，他们的床板搭在水泥地上。”
一天，谢红光第一次被主刀医生叫去参加一台手术，但一进手术室，谢红光几乎要崩溃了——“一个战士的脑袋被削掉半边，病人还没倒下，我就先晕过去了。他骨头都塌下去了，我们只能把他的骨头拿锯切，咯吱咯吱，听到那个声音，我真的受不了。”
那是谢红光头一回听到锯骨头的声音，她瞬间脸色煞白，护士长还问她怎么比病人脸色都差。第一次进手术室的血腥场面，让谢红光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但在热血沸腾的年纪，这残酷所带来的痛苦很快就褪去,反而更加鼓舞着谢红光革命的理想。
谢红光与战友们
野战医院里的“怕死鬼”
在抗美援越的战场，野战医院里每天都会接收大量伤兵。战士们虽然负伤却依旧乐观，他们在年轻的谢红光心中刻下了革命战士应有的面孔——一往无前且不惧死亡，直至某天医院收治了一名在战场上被吓得精神失常的小战士。“送到我们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非常不安，一听到响声就大喊大叫，有时候也哭。毕竟年龄小，才十几岁，我们看到他也挺可怜的，心情很复杂，当时觉得他很胆小，好像怕死鬼那样的感觉。”
一天夜里，这名精神失常的小战士突然失踪了，医院发动了全体医护人员在边境山林寻找，始终没有着落。几天后医院接到消息，从友谊关通往越南的铁道上发现一名神智不清的年轻战士——“友谊关那边打来电话，有人沿着铁路往国外走，我们就赶快派车去接，一看果真是他。最后他被转到191精神病院，那样能接受最好治疗。”
花甲之年的谢红光回忆着往事
漫长而惨烈的越战将美国拖入泥沼，也引起了美国国内高涨的反战情绪。1973年1月，美国和越南签订停战协定，随后撤军，中国支援部队全体撤回国内。从1965年到1973年，在中国国力匮乏之时，援越的代价高达200亿美元，32万中国年轻人自友谊关走进异国他乡，八年的浴血奋战，最终1100人永远留在了越南。
那些在战场上能活着回来的战士，真的命很大，他们一踏入祖国的大地，眼泪就肆意地涌出。谢红光眼看着那些大难不死的战士们被晒得黢黑，仿佛被太阳烤干了一样，忍不住和他们一块儿哭了起来。有一个曾经住过谢红光所在医院的战士被护士们认出来了，她们惊呼着：“哇！你活着回来了！”
同志，兄弟，敌人？
1973年战争结束以后，谢红光被授予嘉奖令。1975年的越南统一，在她眼里，意味着越南和中国这两个不断经历战争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所期盼的和平终于到来。然而令谢红光始料不及的是，不过几年光景，她曾经援助过的越南兄弟猝不及防地成了敌方。
1978年下半年，中越局势突然变得草木皆兵，越南在国内大规模排华，对中越边境的陆地海洋也提出了主权要求。一时间，边境上越南针对中国平民的流血冲突不断，谢红光曾数次看到中国老百姓和牲畜被越方的地雷、枪支所伤，边境上的野战医院也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谢红光再度嗅到了某种蠢蠢欲动的危险气息。
无法被忽视的种种变化被谢红光看在眼里，内心涨满了复杂的情绪——“当时我们支援他们，他们吃的穿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现在却来伤害我们的老百姓，我们不能理解。但你说我们恨他吗？好像也恨不起来，因为毕竟曾经都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
但随着边境中国百姓受伤的消息不断增多，谢红光心里的困惑，也逐渐成了矛头清晰的愤怒，她心里多少期望着国家能够对越南还以颜色。
一封没有写完的家书
1979年初，中越边境上数十万大军正在集结。谢红光所在的野战医院就扎在路边，那天夜里光是驶过的坦克就有几十辆，急行军的部队一夜未停，仅是轻伤组接收的虚脱战士就有上百人，一送来立马给补上500多毫升的平衡液，吊完水又继续奔赴战场。
当晚从野战医院经过的行军规模远远超出了谢红光的想象。次日，1979年2月17日凌晨四点，数十万中国军队分别从广西和云南两个方向沿着中越500公里长的边境线，向越南6省11县同时发起进攻。这场战争的规模之庞大及战况之惨烈，都超出了谢红光和同事们的预料。
野战医院内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义务兵原以为，开战六小时以后伤员才会陆续下来，但仅仅过了一个小时，大批伤员就被运下阵地——“一个医生带着我和一个怀胎五个月的护士，当天光抢救四肢伤的伤员就有380名，光打针、输液、补液，就补了七床板的液体。有几个年轻小战士起初还在喊痛，周围的战友就说：‘痛什么痛啊，你看医生护士那么辛苦，你还在喊痛。’最后他们谁都不出声了，挺感动的其实。”
野战医院里伤员源源不断，持续了十几个小时，最后一车伤兵抵达的时候，一位已经死去的年轻战士，刺痛了谢红光。——“那个人满身是血，最后给他清点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他写的家书：‘父母大人，我本来说今年春节回去过节的，回不去了，我们现在有任务……’那封信还没写完，只写了一半，看过以后我心里特别难受。最后我用那个消毒水把尸体好好地洗干净，给他穿上军装以后，用一条新被子裹上，往一个两米多长的塑料袋里装好，再给民工抬走埋掉。”
从战场上爬了七天七夜回来
1979年中越战争初期，中国军队深入并不熟悉地形的越南国土作战，却遭遇了敌方惊人战斗力的回击。面对经历过数十年战争训练早已全民皆兵的越南军队，中国先头部队伤亡惨重。
在越南“人民战争”的重重险境之中，中国军队冒死推进，攻克了大量越南重要城市。一天正在野战医院忙碌的谢红光发现，运输伤员的卡车里多了几个越南人，这些俘虏中除了越军士兵，竟还有几个越南普通百姓——“我们以前的部队看到老百姓就不打了，光打军人，没想到他们12岁的小孩都会用枪。我们的战士走过去，他从背后扫射，最后那个班扫伤了5、6个战士，他们返回去反击，交火的时候一家五口里的母亲被打死了，最后父亲和三个孩子被送到轻伤俘虏组，最小的孩儿才两岁，哇哇地在那儿哭，我们还得哄他。主任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宽待俘虏。”
这是此前不曾亲历前线的谢红光和敌人最为接近的时刻。此后，医疗所成了一个小型的战俘所，陆续有59名战俘被关押在此，其中不乏女性。心中虽有万般不愿，谢红光还是服从命令为敌人治疗——“有一个38岁的女俘虏是高炮连长，还带着小警卫员，送到我们那儿的时候肠子都出来了，我们主任说要给她清创，把肠子处理完塞回去缝上。那个连长非常厉害，到最后也是不肯叫你动她。但那个18岁的小警卫员，他的腿伤被我们处理好了。最后他用越南话说，我们比他父母照顾得还好。翻译想问他一些别的，就问不出来，那些人真的宁死不讲。”
在野战医院的越南被俘军人，在中方人员的询问中，几乎都选择了守口如瓶，甚至为了不回答问题而抗拒治疗。这些敌人的忠诚，让原本痛恨他们的谢红光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复杂感受。
1979年3月初，中国军队开始进攻越南重要城市凉山，谢红光和战友们做好了迎接一场硬仗的准备，出乎意料地，战斗开打了数十个小时，却始终没有见到伤员大规模地下来。
一周后，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战士，被抬了进来——“爬了七天七夜才回来，只剩一把骨头了。我们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他说不管是血水还是什么，他看到水他就喝，最后还活着回来了，他真的命大。”这名爬回来的战士告诉谢红光，因为前方战事太过激烈，负责运送伤员的民工都不敢靠近前线，大量伤员因为没有及时被运回，就此牺牲在了阵地。
关于年轻、关于热血、关于生命，从未消散
不久后，中国广西方向的部队攻克了凉山等越南重要军事据点。1979年3月5日，中央军委宣布，对越还击目标已经实现，下令全线撤军。至此，中越战争第一阶段结束。越南方面伤亡将近10万人，其中阵亡约4万多人；中国军队共消耗了弹药2.38万吨，其中炮弹106万发，中国人民解放军牺牲了8100人，负伤约两万三千人，伤亡的总数也达到了三万。
谢红光和战友们在友谊关上迎接那些当初从野战医院门口出发的战友回国——“55军的坦克兵开了整整一晚上，一辆好的拖着一辆坏的。我们站在路边欢迎，一直拍巴掌，但你说笑你也笑不出来。坦克出去那么多，才回来几辆好的，但这些人能活着回来，就欢迎他回来这样子。” 这种胜利让人心情复杂，很不是滋味。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仪式，谢红光想起当年他们在这里欢迎抗美援越凯旋而归的战友，那一刻的激越和豪迈，此时已变的五味杂陈。此后，中越边境之战持续了整整十年，直至1989年才彻底结束。期间1982年，刚生完小孩的谢红光受命再度回到前线，战后，野战医院的医护人员被授予集体二等功。
谢红光（左一）与战友佩戴奖章合影留念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拿出两场越战的纪念奖章，谢红光的内心都无法平静。“两种奖品摆在一起，心情很复杂，第一个是支援他们，第二个是打他们，只能想这都是国家需要，但心里总是矛盾的。”
那个17岁小战士的脸庞
一晃几十年过去，谢红光从那个一心冲上前线想要成为国际主义战士的十七岁女兵，变成鬓鬓白发的花甲老人。这些年来，世界局势从未消停，抗美援越、越战结束、中美建交、中越关系恶化又恢复友好……对于曾经置身两场与越南相关战役的谢红光而言，这个世界有太多她难以理解的部分。但当她走下战场，褪去军装，那些关于年轻、关于热血、关于生命的一切故事，从未消散。
谢红光年逾花甲，但时常关注时事
她总是想起那个17岁精神失常的小战士的脸，但时间已经改变了她望向他的目光——“现在一想，我都能马上想起他那样子来，个子可能一米七都不到，但长得蛮靓仔，留着小平头，当时觉得他很胆小，就为这个事情吓成这样，现在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一个正常孩子去了，回来成了这个样子，也挺辛酸的。”
视频编导：赵丰
视频制作：邹温阳
统筹：蒋涵琦
编辑：田园、蒙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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