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鱼铺，“杀鱼弟”和父亲两代人的命运
本世界纯属非虚构
一个月以前，苏州郊区的水产市场和任何一天无异，吵杂又混乱，偶尔在夹着鱼腥味的空气里冒出几句骂声，很快便被四周劝和的声音囫囵过去。
吵架的小伙子径直走进仓库，抓起一瓶深绿色的液体直灌下去，“哥哥喝药啦！哥哥喝药了！”妹妹的声音愈发模糊。后来的事情，我们都在新闻里得知了。
是残忍的现实，还是歹意的谣传？
“杀鱼弟”孟凡森喝百草枯自杀的消息在网络上迅速传开，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占据新闻头条——八年前，年仅9岁的孟凡森因为一张照片意外走红，他娴熟的杀鱼手法，还有那双倔强又犀利的眼睛，给他挂上了“杀鱼弟”的称号。
八年后，“杀鱼弟自杀”的消息引爆了舆论，辍学、家暴、童工种种关于这一家人真假不明的传闻，一时闹得纷纷扬扬，不少人更是将他的故事比作中国版《小偷家族》。
两周前，就在“杀鱼弟自杀”的消息逐渐淡出公众视野之时，他突然在网上发布了一段视频，他没死。2018年8月20日，我们在山东济南的医院里见到了“杀鱼弟”孟凡森。自杀以后经历了洗胃、换血等多番抢救，他才保住一命，虽然还需要留院观察，但见面的时候他状态尚算不错。
入院以后，“杀鱼弟”的病房几乎每天都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父亲孟长青和母亲王凡再一次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频频接受采访，这一家人又一次因为“杀鱼弟”被围观和曝光。
2010年因为网上的意外走红，“杀鱼弟”一家遭到了媒体的蜂拥围堵，人人在盛赞年少的孟凡森懂事能干的同时，也对他的父母发出质疑和批评的声音。除了隔三差五登门的记者，一家人还被请到电视台的节目现场。镁光灯下的经历似乎并没有给孟凡森留下多少回忆，反倒拍摄期间那些关于家人的琐碎片段，让他念叨至今。
“我们录节目的时候，我妈还在苏州摊位上忙；我说了我爸一句‘你怎么有的时候还不如我？’他笑着也没说话。当时是冬天，我还记得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们刚拉完货回来没多久，天气还很冷，开着一个最破的面包车，玻璃上全都是冰，还得我用手去暖化。那年冬天雪下得挺大的，我记得是雪最厚的一年。”
但在媒体眼中，全是苦难和辛酸，经过大量真假不明的传闻渲染，这些日常的片段在外界看来，竟成了孟长青“虐儿”的佐证——“长期家暴”、“致儿眼瞎”等负面指责层出不穷，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杀鱼弟”一家陷入了这种无形的舆论困扰之中，始终为这个家庭蒙上一层阴影。
带来希望的新生儿
“杀鱼弟”一家八口人，他是家里的老大，底下还有五个弟弟妹妹。父亲孟长青1983年生于山东兰陵县农村。15岁那年，孟长青的父亲在伐木时被树木砸死，不久后弟弟又因煤气中毒夭折。之后，母亲改嫁，孟长青从此辍学打工。
他最初在姑姑家那边的菜场里当装卸工，后来又回到老家抓鱼、卖鱼。夜里孟长青在湖里、小麦田里、玉米地里都放上网和地笼，周边人影都没有，他就和两条狗在边上睡着。
17岁那年，孟长青和初中同学王凡走到了一起。王凡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一个姐姐喝农药自杀。由于王凡母亲反对，俩人一气之下干脆私奔，在外漂了一年。次年，18岁的孟长青带着怀孕的王凡回村，几个月后，大儿子孟凡森便出生了。
小时候的“杀鱼弟”孟凡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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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凡回忆：“生下来是白白胖胖七斤半的大胖小子，蛮好的，（孟长青）姑姑啊，他这些亲戚看到都高兴得不得了。”这个孩子的出生，多少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新鲜气息：“第一个孩子嘛，就感觉自己当妈了，以后好好过日子，要奋斗赚钱，要养活孩子。在家里没什么大出息，就到外面做生意，也许能多赚一点。”
相比妻子王凡，孟长青则想得更为长远：“当时我就想，不管有几个小孩，我喜欢讲排场。回老家，在大马路上，有几个小孩就盖几栋别墅，盖一遛。”我们见面的时候，孟长青提到最怕别人看不起自己，这种复杂的情绪在现实面前，俨然成了一股狠劲：“我想我非干出个模样来不行，叫他们看看。”
2003年，孟长青和王凡带着还未断奶的二女儿外出打工，把刚满两岁的大儿子孟凡森留在了老家。
在孟凡森的童年记忆里，他对父母的印象十分模糊。七岁那年，舅舅结婚，多年未归的妈妈回了趟老家，一见面，便将他抱入怀中：“当时被妈妈抱在怀里的那种感觉，特别温暖，到舅舅那儿去喝喜酒的路上，还是手拉手去的。”
但是一路上孟凡森抓着妈妈的手，心绪变得复杂起来：“我们老家（的人）整天在田里，我妈的手比她们还要老，当时我心里就在想，她肯定在外面过得肯定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
“杀鱼弟”孟凡森父母
在鱼盆里长大的弟弟妹妹
2008年暑假，因为担心孟凡森在老家没人看管，父母托亲戚把他从老家带来苏州。十年过去了，孟凡森至今都记得当时见面那一幕：“我爸妈弄得一身都是鱼鳞，我妈呢，干了一天活儿，也比较累了。但见面的时候，我妈和我爸都笑着，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我当时心里也非常激动。”
但在父亲孟长青的回忆里，这次见面多少有些辛酸的味道：“特别瘦，反正特别瘦，头可大了，瘦得要命，黑的。我问他吃什么，他说不饿，我想着坐了一天车哪能不饿，我就带着他去下水饺。”儿子那年才八岁，一个人吃了十来块水饺，孟长青心里特别难受，他想着儿子在家里肯定吃不上喝不上。
当时一家人租住在郊区的平房里，晚上母亲带着妹妹住在屋里，孟长青则带着儿子睡在拉鱼的三轮车上。长久以来，夫妻俩人根本没时间照看孩子，除了在老家长大的孟凡森，几个孩子都是在鱼盆里长大的。
孟凡森甚至觉得，他是六个孩子中，最幸福的一个：“我那五个弟弟妹妹，吃奶粉都是吃最差的。我的二妹妹都是挤一勺奶粉，放一勺葡萄糖，一个人乖乖地在那儿把一瓶奶粉喝完。再大一点，就把她放在桶里，自己玩儿，自己长大，一直到了两岁才抱出来。那会儿她已经自己能走路了，看着心里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孟凡森的弟弟妹妹们
随着孟凡森五个弟弟妹妹陆续出生，孟长青夫妻俩的压力也愈发逼紧。临着阳澄湖，下湖捞野鱼，没多少成本，孟长青就凭着自己一把子力气。每天夜里两三点就起床捞鱼。
冬天的郊外只有零下十几度，河面结冰，水深齐胸，他直接下水撒网：“西北风一吹，我们带的都是普通手套，杀完一个鱼，扔在地上过两三分钟，手套就扯不开了。”
忙乱之中，孟长青甚至把自己的指甲都剁掉了，血瞬间就往外涌，但实在没工夫也没钱跑一趟医院，他和妻子只是潦草地缠上胶带，用感冒药往上一倒，皮肉都不见了，露出骨头，夜里疼得受不了，但凌晨两三点还是得骑着三轮车到市场里取鱼。
这一切，孟凡森都看在了眼里，他暗暗决定要帮一把手，让全家人熬过那个冬天。
少年老成的“杀鱼弟”
2010年，“杀鱼弟”的视频在网上流传开来，视频中孟凡森轻车熟路地宰鱼，那个与他年龄不符的犀利眼神，更是让他猝不及防地“走红”。
当时，十岁的他已经在父母的鱼铺帮忙整整两年了。谈起那张照片，他和妈妈对当日的情景依然印象深刻：“好像是夫妻俩人，说他‘小朋友你杀鱼真利索，像我们这么大了，这条鱼都啥不好。’我儿子就用嫌弃的眼神看着他们，我记得可清楚了。”
这样的夸奖频频出现，街坊都夸孟凡森懂事，不像家中那些被惯坏了的孩子，而他们口中的“成熟和长进”，在孟凡森看来，只是家庭条件和生活方式不一样所致。他们甚至并不乐意听到“杀鱼弟”这个称号。
视频爆红以后，市场里一家喷绘打印店铺自告奋勇，为孟家人做了一块广告牌，红色的底布上赫然写着“杀鱼弟”水产几个大字，并配上一张孟凡森杀鱼的正面照。这确实为小店引来了不少生意，但没过多久，孟长青便将招牌撤了下来，换上“大发”水产，大发正是孟凡森的小名。
也许在父母的心中，他们并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踏上自己年轻时候的道路。
“杀鱼弟”水产到“大发”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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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八岁的孟凡森从老家来到苏州以后，便在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念书。他不喜欢上学，成绩不好，也没什么朋友：“学校里的学生大部分都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身上的腥味比较重。”母亲也常常提醒他换洗衣服，但他们实在没办法腾出时间来。
2012年，孟凡森所在的打工子弟小学被关停，他不得不回到老家上初中，然而不到一年，他便做出了辍学的决定。父母自然不同意，但更多的只是无奈。
“想改变但是改变不了啊！做个轻松的活，还能养家糊口，那不舒服吗？夏天杀鱼卖鱼，双手都被水泡烂了，每天都要擦药，痛得要命。那个鱼腥味啊，脏得要命。冬天的时候穿水鞋，现在只要天一冷，我穿着毛裤都会膝盖痛，谁不想过好日子啊？”
孟长青最终没能阻止大儿子辍学，而孟凡森最终还是走上了和父亲一样的路。孟长青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人的命，天注定”，也是孟凡森爷爷活着时的一句口头禅，这些年又常被孟凡森念叨着。
就像父母当初对待自己一样，孟凡森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五个弟弟妹妹身上：“我倒还没有考虑过我的生活，我生在这个家庭，就要担起这个责任，就要承受这个苦。”
灌下百草枯的“杀鱼弟”
孟家的鱼铺位于位于苏州郊区的批发市场，每天凌晨一两点，这里的人们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从十四岁开始，孟凡森每天都跟着父亲进货、杀鱼、卖鱼。近段时间，父亲经常腰痛，母亲也被查出肾炎，夫妻俩时常为了琐事吵架。
孟长青在水产市场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气，经常和同行发生摩擦，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父子之间的争吵也无法避免，甚至还为此动了手。家中鸡飞狗跳的日常，生活里的一地鸡毛，甚至就连弟弟妹妹也渐渐变得叛逆、不好学，这一切看似琐碎实则沉重的现实问题，令他愈发心烦意乱，一个月前，他偷偷买了一瓶农药藏在屋后的仓库里。
2018年7月31日，孟凡森因为鱼价与人发生争执，父亲将他拉到一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痛骂，父子二人因此大吵一架。渐渐地，周遭的人围了过来，隔壁卖馒头的、液化气公司的职员，甚至就连旁边鱼摊的小贩都加入了这场争吵，他们纷纷劝起了孟凡森。这一场架，成了彻底压垮孟凡森的最后一根稻草。
委屈、愤怒、失控，他直喘粗气，手脚发抖，转身便径直走向仓库，不放心的孟母让女儿跟随上去，不到一分钟，女儿便跑来喊着：“哥哥喝药了！”
孟凡森并不知道这种名为“百草枯”的农药轻易就能夺人性命，他一时只觉生不如死，在医院洗胃抢救期间，便昏迷过去。在医院里，母亲的几个弟弟妹妹泣不成声，而父亲孟长青则呆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病危通知书都下来了，就是不肯签字。他直言没有想过孩子救不好了，如果这样，自己也不打算活了。当医生提出要进行肺移植手术的时候，他立马就说要换上自己的肺。
最终，孟凡森还是醒过来了。孟长青第一时间冲进重症监护室，脱口就问：“你心里现在还有哪儿难受吗？”看着父亲掉泪，孟凡森内心也被触动了：“我很感动，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次我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其实他挺关心我，挺关心我们这个家。”
经过抢救，17岁的孟凡森死里逃生，但将近一个月的救治，不仅令他消瘦了整整22斤，也给这个本已经苦苦挣扎的家庭添了一笔欠款。如今，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赶紧出院，继续回去杀鱼。
“人的命，天注定”这句在孟家“传承”了整整三代人的口头禅，一如他们雷同的命运一样，挥之不去。
孟长青深知：“大发（孟凡森）要是重复我以前的命，他永远会起不来的。”但母亲王凡随后又补了一句：“不会的，我不会叫他重复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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