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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网红教授李迪华:一个经常给城市“挑刺”的人
对话·李迪华
以下为采访摘要
李迪华,一位网红教授,一个经常给城市“挑刺”的人。而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一座公交站;那里,是李迪华故事的起点。
李迪华的正式身份,是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的副教授,代理院长。下班后,他常常在校园外的公交站坐车回家。李迪华说,在这个公交站的中心位置,曾经横着一个大大的报亭,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和脚步。
△公交车站中心位置曾设有报刊亭
2007年的一个夜晚,李迪华在赶车的过程中,为了绕开公交站里的报刊亭,不得已,跑上了机动车道。
此后十年,李迪华每年都会投诉一次这个报刊亭。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田川:但结果是好的,您的声音还是被听到了。最后是因为城市市容整顿,所以报刊亭被移走了,您觉得我们个人在大环境中的力量到底可以有多少?
李迪华:我们国家从1980年代开始建设无障碍环境,已经有很大进步了。我们基本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无障碍环境建设标准和规范,相关的立法也正在进行。一个报刊亭,我打了差不多十年的投诉电话它才改进,但如果放到现在,可能一个星期内它就改变了。但同时,建设了这么多年无障碍环境,为什么我们现在还不能感受到根本性的改变?
在公共环境里,当我遇到不舒适的时候我要提出来
李迪华,一位生活在北京的“堂吉诃德”。人行道上的坎坎坷坷,是李迪华眼里的“巨人”,是他的“风车”。相机和手机,就是他手中的长矛。
无障碍环境不是专门为残障人士准备的,它是所有人的需要。但在今天要让人理解这个观念,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做规划与设计的专业人士都未必能理解。
在公共环境里,当我遇到不舒适的时候我要提出来,要求改变,甚至要自己去行动推动改变。但现在大家都不觉得遇到的不舒适是个问题。
冬奥会已经落幕,冬残奥会也已到来。我们的城市,怎样才能变得更加美好?
李迪华:首先要有一个关注点,我们的城市你到底关注什么?我们过去的城市建设不是围绕人来建设的,它所有的出发点都是围绕车。城市建设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叫“保畅通”。保谁的畅通?保车的畅通。为了车的畅通,为了不堵车,可以牺牲一切。牺牲最严重的就是人的利益,尤其是不开车的行人的利益。你今天走在街上就发现,任何东西都比人的步行重要。
我们的城市一直存在的问题就是路越来越宽,车越来越多,但是路越来越堵。所以我们必须倒过来思考,只有当我们的出发点是以人为目的的时候,交通的问题才有可能解决。
△为便捷,行人可能选择直线穿过喇叭状丁字路口
李迪华:如果我们换个思路,城市是为步行者准备的,那毫无疑问我会把挡住人行道的路口收起来,让行人自始至终都能便利地直行,这样行人会更便捷和安全。这个路口的设计就是我说的观念问题,这些观念不改变,交通等很多问题是很难解决的。
田川:所以要带着大家可能遇到的场景去思考,在城市建设的问题上才可能考虑的细致周到。
李迪华:对,否则你会发现建出来的东西永远都有遗憾。
△将异形路牙改为坡道能更好地减少安全隐患
田川:净宽是指除去树木、垃圾桶、电线杆、共享单车等物品后,纯道路的宽度吗?
李迪华:对。
我们脚下的中关村大街,充满传奇。我们脚步的一侧是北京大学,另一侧是清华大学。这里被称为中国创新的起点和轴心,全国科技人才最密集的区域。不仅如此,中关村大街曾经被评选为中国最适合步行的街道。可是,它真的好走吗?
△曲里拐弯及突然中断的盲道
李迪华:理想的隔离墩高度应该达到1米1。
△隔离墩
李迪华:像这个隔离墩,我之前量过高度是一米,差了10厘米对人的保护作用就完全不一样了。
田川:会有什么影响?
李迪华:以我的身高,现在这个隔离墩撞的是我的大腿,如果我走得太急撞上它,就会被弹回来往后仰,很危险。如果再高10厘米就到我腰的位置了,哪怕我走得再快,因为腰是软的,撞上去我的惯性是往前冲,而且因为它足够高,我的手能马上抓到它做扶手。我们还有很多隔离墩是特别粗的柱子,手都没办法握住,更危险。
△圆柱型隔离墩
李迪华:好的人行道的第一个条件是净宽最少达到三米。第二是一定要平整。有一次在北京金融街,我看到一个老人半跪在地上用手摸地,他说我怎么就摔倒了,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摔倒的。我一眼就看出,地上有个铺装留下的0.5厘米左右的细缝,两块砖之间有一个小高差。
△翘起的人行道路面
李迪华:这就是最典型的树根拱起的路面,槐树是浅根性植物,最容易把路面翘起来。我们在城市种树,从来不会想到树根对人行道的影响。另外我们习惯用面积特别小的砖铺路面,它很容易导致路面不平。
田川:您之前分享过一个案例,因为选的树是浅根性的,所以每年还要把地砖翻开去剪根,然后再把砖铺平。
李迪华:就是观念的一念之差。只要出门,就会发现到处都是因为观念差异导致的被忽视的危险。平整貌似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情,但其实把人行道修平,是件非常难的事情。
车站里怎么能种树呢!
李迪华:第三是观念要改变。我是一位生态学者,我要求我的学生不要随便使用生态这个词。几乎今天所有人只要提到生态,就会想当然认为是好的,生态产品、生态农场……当我们说生态的时候,做的事情却是反生态的。比如在人行道上种树就是反生态,人行道上只有一米见方的树池,树在里面是不大可能生长得很好的。有没有解决办法?当然有,就是把树种到人行道旁边的绿地里面。其实在我们的城市中,保证人行道净宽三米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一点都不会影响人的遮荫需求,但会大大改善步行环境质量。
李迪华认为,模糊的传统的所谓生态观念,被简单理解为只要是绿色的就是好的,绿色越多越好,这是不完全正确的。在他看来人是城市的主体,重要的事物很多,但排序方式应该以人的需求为优先考虑,人的安全是步行环境里最重要的问题,其他重要的美好的事物都要排在安全的后面,哪怕它是一棵绿色的树。
李迪华:不只“生态”,包括“以人为本”,还有很多类似的词汇,都被我列入学生不要轻易使用的词汇中。提醒学生少用这些词,其实是提醒学生要警惕语言的自我欺骗。
比如我通过12345投诉的最失败的案例,就是移除公交站亭里的树。现在随便一个城市,到处都有在公交站亭里长着的树。毫无疑问在建公交站的时候,就应该把树移走。
田川:是因为出现了和车站报刊亭一样的问题吗?
李迪华:对,一样的道理。每棵树下还有个一米见方的树池。这个树池对于赶路,赶公交的人来说都可能是灾难。
田川:公共环境里多了一棵树可以纳凉,也多了一点绿色,而且把那么粗壮的一棵树移走它可能会死掉……就是在权衡一件事的时候,不同角度的解读可能都有它的道理。
李迪华:这就是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大家的观念还没做好准备,不认为安全更重要。建设好无障碍城市环境,要以追求所有人能一起过上更美好的生活为前提。但是到目前为止,接受去掉公交站亭里的树,基本上还没有获得一致的认同。
△行人在树池边缘留下脚印
李迪华:今天下雪了,你可以看到树池里有很多脚印,可能因为其它地方有人站着,剩下的人为了赶车就只能被挤到从树池里走了。
田川:而且为了保护树以及做车道跟人行道的区隔,路牙边还布置了栏杆。
李迪华:对,不断攀升不必要的建设成本和管理成本,所以公交站里一定不要种树。而且因为种了树,树根开始侵蚀路面,很多地面就被翘起来了。我每年都看到有人在施工,隔一两年就把地砖挖起来,去掉树根,再重新把砖铺上。与其每年都要整理路面,还不如把这课树请走,种到别的地方去。
李迪华调查发现,北京有238个举报和投诉电话,但是最好用的是市长热线12345,不仅是北京,这几年很多城市开通了12345。李迪华把这个电话当成他参与和改变城市环境的一个重要途径。不仅是自己,李迪华还鼓励他人和身边不舒适的环境较真,平和理性,一点一滴去推动进步。
和学生们在一起,李迪华参与了北京大学附属教师公寓畅春园小区的改造工作。这个老旧小区在改造后被评为全国示范性老年友好型社区。改造当中除了人行道无障碍,户外休息、雨水内涝等等问题之外,设计团队还发现小区里的绿地成为了一个问题,部分野生树木影响了室内的采光,甚至是安全,多方沟通后,设计团队最终得到许可,适当缩窄绿地,并且去除了部分小型乔木。
田川:但是我也想要有隐私呀,这两点之间该怎么平衡呢?
李迪华:其实隐私的概念在中国被滥用了。现在很多人以隐私的名义,实际是在为自己的私人生活划界限,然后侵占公共资源。我们换一个角度想会发现,小区的绿地并不是私人的。私人的边界在哪里?是你的窗户,所以你的隐私应该靠窗帘来保护。
田川:现在很多老旧小区里都住着一些独居老人,您说因为植物在窗前的遮挡,会让他们有不想走出家门的欲望。
李迪华:对,这个现象叫习得性无助,是心理学研究里非常广泛的一个名词。具体表现就是住在小区里,尤其是住在一层和二层的老年居民,他们家的阳光被长期遮挡,所以家里非常昏暗。慢慢他们的生活习惯就会变成傍晚,甚至室内非常昏暗的情况下都不开灯。他们也不愿意走出房子,更不愿意跟人交流,这就是一种习得性无助。像我们走在坑坑洼洼,高高低低,非常窄的人行道上从来没人抱怨,这也是一种习得性无助。
习得性无助就是当你感受到不舒适的时候,你马上就接受了它,而不会想到改变它。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想打破这种状态。我认为我感受到了环境中的不舒适,那我就要去改变它。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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