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公交23路,不和时代赛跑的人在追逐夕阳
劈开万径,劈开街坊,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就像在旗袍上顺滑地裁开一条完美的高开叉,春光席地乍泄,故事一顷而下。
在十分钟小视频都需要倍速播放的时代,你还记得乘坐NO.23吗?
1952年10月,原昆明市公共汽车总公司成立。第一辆公交车自西向东,打开了昆明公交的命途。
23路作为最早几批市内公交线路之一,年龄不小了。
当前,23路共计60辆,其中双层23辆。
今日不作为,只作23乘客。
从火车站始发上车,一路摇到盘龙江北。
首先路过的,是旧日的南窑茶文化城、珠宝城、佳华广场、金龙饭店……
这些幸存的场域,见证过改革开放后的昆明的九衢三市,熙来攘往。
彼时的23路,南达南窑火车站,最北不过现今的北站附近。2000年后,北市区公交枢纽站建成,23路的北端从火车北站北延。
至此,23路打通南北纵贯线,成为挑起昆明中轴线的核心线路。
它以一己之力连接起昆明城区的南北两个轴点,在静默中履行着这个职能。星移斗转中,半个世纪在车轮下溜走。
吴井路和塘双路的伞型路口,稳固的三角形为昔日的和平村撑着某种温和的遮护。
上车的人里,有女士搀着颤颤巍巍的老母,有头上缝着针蒙着纱布的中年男人。
23路在这里, 看过两种人世间的熙攘。
一种是女人街的喧阗鼎沸,另一种是对面第三人民医院的长队奔忙。
见过飞虎纪念馆的泛黄印章,听过云南王龙云的公馆震庄宾馆的典雅整饬,或许也踏进过曾为卢汉的军政会客厅的“石房子”,做一回饕餮之徒。
从新世界到来的千禧音浪,到硝烟岁月留下的千千阙歌,先你我一步,23路都聆听到了。
一名手挎BV绿袋的都市丽人上车落定。
在这里,23路一次次经历过时代的迭代换血给城市面貌带来的冲刷。
俗称“太和街天主堂”的耶稣圣心大教堂,那瑰丽庄严的灵晕犹在昨日。
而春之眼就在不远的前方喷薄欲出。
儿时记忆中,金格百货是《小时代》里那金字塔尖尖上的人才敢迈入的商行。
而今天,一旁的恒隆已经同时拥抱了钟鸣鼎食和市民文化。驻扎在里的星爸爸也早就成为了昆明的平民之饮。
交三桥-凤凰村,昆明的华尔街。西装革履的白领,晚高峰时从这里上车。
曾经的“昆明泰坦尼克”——船舶大楼,今日成了盘龙不动产。只留下一排锯齿状的建筑,与在路口各占山头的几大银行凝时对望。
走到穿心鼓楼,烟火气的星子开始闪闪烁烁。
鼓楼街道附近,乘车到大、就好奇到大的那栋黑色大楼,像是在发出冥冥不语的箴言。
我们和搭载我们的23路,一起听过这个城市的安魂曲,也懂得与时代的静默为邻。
北站是个神奇的地界。
交通,交互相通。而交通中转站,似乎与生俱来就带着一种“最是人间留不住”的流动性。
铁路废弃,有铁路博物馆接替。邻旁的地铁大厦,更是凌人俯瞰着前二者。
有句话叫在机场等一艘船。我想,23路懂得流动。
懂得到来,亦懂放下。懂人世的摆渡,不过像极了北站那环形的人潮奔流。
穿过北站隧道,灯光和流萤掠过,有一种朝花夕拾的感动。
驶过凤凰新村。
左车窗外经过人烟渐冷的奥斯迪、依然老客盈门的大滇园;右边是永远窗明几净的SOHO俊园。万宏国际和星雅俊园早就从封锁中恢复常态。
寒冬在春城,总是离开得更快些。
到达白云路口,车上也越来越挤。
俊发中心的K字楼和同德广场,是23路的“祖先”们未曾看过的平地起高楼。
太多人在这里下车,太多人在这里消费,太多人在这里驻留。
23路只管向前开,不贪光鲜,不恋虚浮。
雄达茶城以几十年的飞檐翘顶,注目23路从金星立交桥的背脊上爬过。北市区到了。
师傅停车,等待在后视窗里小跑着趋近的爷爷。
1995年,23路和5路一起,成为首批推行无人售票的试点线路。售票员纷纷转岗,据说有的分流去学习开车,有的隐入行政工作后方。
今天,整条23路都荣膺“工人先锋岗”。
2007年,爱心IC卡嵌入了23路的命格,银发族逐渐成为昆明公交上最明艳的一抹亮色。
坐在车厢后部,满眼尽是银色泡面卷。一双老姐妹相约买菜回家,一边织着毛线,一边隔着一条走廊,唠嗑的嘴也闲不下来。
大多数老人选择23路,是因为想要在早晚高峰,将地铁的优时性留给上班族。老人逼迫女子让座的杂谈早已昨日浮云,今天两代人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吹你的牛,我看我的手机,我们都是遵纪守法好公民。
一到北辰大道路口站,“北市区的购物篮”——欣都龙城和财富中心就到了。这不,车上空了四分之一。
再往北走,23路将北市区居民从购物中心运往北面各方的家。江东花园、金安小区、霖雨桥,三站周围最密实地扎根着老、新两代昆明人。
上车的中年女子脸色不佳,拎着俩饭盒,想是刚从医院送饭出来。
南有三院,北有甘美。北京路妥帖又公平地照料着沿线周遭居民的健康。
而时代的变迁对谁也都公平。孤独经济和宠物经济势头正猛,毛孩子的健康,北京路也没有忘。
北市区的宠物用品店和医院,尽数开在北京路,隔一站见二三。想顺一遍再挑选?坐23路就对了。
十年前的23路,到霖雨桥人就下得差不多了,而今天再往北坐,风景依然。
蓝花楹季,全民往教场北路凑。而23路上的人,最知道金江小区站南北两向,北京路的蓝花楹遭到冷遇,却丝毫不输。
在双层23的二层站身起来,探出手掌。无论是蓝色烟霞在头顶炸开的壮丽,还是花房褪去后绿叶的婆娑,都能在车厢与人狭路相逢。
不晓得23路的师傅,又几多次在路口停下,让有爱的家庭先走。
23路的牌号和高调新潮的“双截棍”一起招摇,幼小的我们却总在担心:贪吃蛇般的它转不过弯来可如何是好?
2013年,随着使用了15年的路中式内侧站台被陆续拆除,站台挪回到路边。长龙摆首的“双截棍”23路们,也渐次消失在视野。
暖阳和微风,春城永不失灵的法宝。前两年,在双层23路的棚顶上,它们恣意光顾着每一位旅人。
近年游客略微变少,不变的是23路永远在为一些人的他乡之旅做摆渡。
从昆明站上车,可以见到提着巨大的红蓝白编织袋的他们。有人要到北部换乘去茨坝,有的则是要从北部去往其他更小的县乡。
他们可能穿着简朴,可能没有一本《当代都市生存指南》。他们大多更愿意选择公交车,可能因为它的操作传统简单;可能因为可以相对安心地打个盹儿;
也可能因为,离开这个城市前,公交车方便让人再看一眼。
一路向北。
23路经过公安、海关等行政机构,此消彼长的商业实体,明通、官五、铁五等学校,大小几处医院……最终抵达北部汽车客运站及公交枢纽站。
它似乎不知四季更替,世事变换。只是勤勉、稳定、又默然地在日复一日中,完成南北双向的痕迹输送。
2000年后,伴随着智能调度系统上线、站牌视觉更新、新能源车型增加、网络覆盖、线路优化、站场完善等一系列措施,从整体上来说,昆明公交演进得愈加便捷和舒适。
然而,我们还是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中,逐渐抛下了它们。
有人戏称,23路是和2号线赛跑的公交车。同样的路线,2号线花精确的31分钟,23路则需要平均粗略的1个小时。还不算候车的时间、堵车的风险。
所以,“这个年头,谁还坐公交车啊?”
自地铁开通以来,公交车的运力压力得到舒缓,同时也流失了大量乘客。疫情对公共交通的冲击,又给昆明公交车带了第二波寒潮。
然而就是有那么一波人,仍旧愿意选择这种不被偏爱的出行工具。
23路上,也有着不和时代赛跑的他们,在半封闭却又安全的摇晃空间,完成着一场接一场场老式的浪漫实践。
观察。放空。谈话。
上货的人、拉箱的人、捧书的人、背孩子的人、拎着医院B超塑料袋的人。
还有记忆里,日剧跑追公车的人、乘坐固定线路只为制造偶遇进而搭讪的人。
这些画像,就和那些年我们在公交车上被扒掉的小灵通、在龟速的公交车上憋过的尿、以及小电视上大声播放的男科妇科痔疮广告……一起。
共同构成了一种时代的回望。
项飚说现代社会的趋势是消灭“附近”。我们应当从远处的哭声向内一些,离眼下的温饱又向外一些,重新找回与附近链接的视窗与可能。
在效率至上、一切按下快进键的年代,乘坐一辆不拐弯的23路。与某种不合时宜的孤勇和愚勇,完成一次合谋。
在摇摇晃晃中,拽着落日的衣袂,披着晚风的吻息。
回家。
当23路再次经过
时间是带走回忆的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