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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我来城市四五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

慕容素衣 好好虚度时光 2018-11-08


你一定听过这样软软的沈氏情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


▲ [虚度大师录] 007:沈从文

▲主播/夏忆   配乐 /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 - 竹林


文 | 慕容素衣

 

许多年前,我去湘西凤凰旅行时,经过听涛山,给我们做导游的当地人指着山上,骄傲地说:“沈从文先生葬在这里呢!”


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很快就能看见一块巨形石碑,色做五彩,状若云霞。


正面写着沈从文的名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


背面刻着妻妹张充和为他亲手撰写的挽联: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是嵌字格,嵌入了“从文让人”四个字,恰是沈从文一生的传神写照。


亦慈亦让,是他的风度,不折不从,则是他的风骨。


 

01

 

沈从文是湖南人,我也是。对于这位湖南老乡,我一度亲近不起来,总觉得他不大像个湖南人。


首先,他长得就不像个湖南人。


湖南人以精悍勇猛闻名,湘西那个地方更是出土匪的,沈从文的长相却没一丝匪气。


个子不高,戴一副眼镜,长得斯斯文文,脸上总挂着微笑,分明就是个江南才子。


除了长相,沈从文的性格也不大像个湖南人。


湖南人大多嘴皮子利落,吵起架来气势如虹,他偏偏连句重话都不会说,对于背叛他的朋友和出卖他的学生,他只会气得直哆嗦,根本拿对方没办法。


他还太爱哭了,一碰到点什么事就哭哭啼啼的。


年轻时,他在北平落魄得冬天只能穿两件夹衣御寒。郁达夫来看他,将脖子上系着的淡灰色羊毛解下来给他,他俯在桌子上,感动得痛哭一场。


追求张兆和的时候,被拒绝了心痛得流泪,好不容易被接受了,也会喜极而泣。


快七十岁时,他从口袋里掏出张兆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给张允和看,还会吸溜吸溜地哭得像个孩子。


83岁时,他接受女记者采访,只因为对方一句同情的话“沈老,你受委屈了”,他忽然抱着女记者的肩膀痛哭起来。


除了爱哭,他还爱流鼻血,以至于常常搞得稿纸上都是血迹。这样一个人,就算有几分真性情,哪里像条汉子!


我年少时,崇拜的是英雄,对于爱哭的书生沈从文,难免有几分厌烦。


直到后来,我读了他更多的作品和传记,才知道我原来误解他多矣。


有一种人,你对他了解越深,就越会被他的人格和作品折服,沈从文就是这种人。



02

 

沈从文骨子里,一腔湖南人的热血和蛮劲,温和只是他的外表。


这一点,素有识人之明的钱钟书看得很清楚,他对黄永玉说:“你别看从文这人微笑温和,文雅委婉,他不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在湘西凤凰长大的乡下人沈从文,从小就是个倔强的孩子。


沈从文只念过小学(私塾),还整天逃学在外面玩,家里人再怎么管教,他都要设法跷课。


比起读书,他更爱“读人”,有人下棋,他就观棋;有人打拳,他就看拳;有人吵架,他就看如何骂来骂去;甚至还跑去看被杀的人的尸体。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14岁,投身行伍,看尽人间黑暗,“做过许多年补充兵,做过短期正兵,做过三年司书,以至于当流氓。”


当兵时的沈从文依然野性难驯,爱叫自己“老子”,上司劝他小小年纪不要老子长老子短的,他牛气冲天地回答:“老子不管,这是老子的自由!”


说完觉出对方是好意,又害羞起来。


当兵6年,他眼看上万无辜平民被杀,感觉在部队实在待下不去了。


苦苦思索4天后,决心要自己掌握命运,于是离开家乡,只身去北京,初衷是“读好书去救救国家”。


他在5个月内买了17块钱的字帖,每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练习,练就了一笔好字。


20岁的沈从文,揣着7块6毛钱来到了北京,开始了他困顿的北漂生涯。


这个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的湖南乡下人,立志用手中的一支笔打出一个天下。



03

 

和如今很多北漂青年一样,除了梦想,他一无所有,甚至很长时间,连份工作都没有。


他住过由贮煤间改造成的小房间,又小又潮,他称之为“窄而霉小斋”。


冬天,他没钱生火炉,在零下十二摄氏度的寒气中练习耐寒力。常常两三天没东西吃,最发愁的就是去哪里找点东西来“消化消化”。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仍然牢牢握着手中那支笔,没日没夜地写啊写,写好后不停地投稿,然后又不停地被退稿。


衣食无着落,全靠亲友接济。


可以想见,他遭受过多少白眼。他是一个敏感的人,在香山慈幼院工作时,被人指着他脚上破烂的棉鞋骂道:“你看,这成什么样子!”


对此他感到屈辱,宁愿放弃那份工作。


换了其他人,可能觉得北京居大不易,趁早打道回府了,可沈从文偏不认输,硬生生扛过来,用一支笔,在报刊、杂志上打开了一片天地。


这些作品,不仅为他赢来了早期的声名,更为他赢来了徐志摩、胡适等人的赏识,正是他们的引荐,沈从文才可以先后在中国公学和西南联大任教。


由于起点太低,沈从文一生遭遇了无数白眼冷遇,他在西南联大任教时,研究庄子的大学问家刘文典就很瞧不上他。


空袭时大家一起跑警报,沈从文正好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而过,刘面露愠色道:“我刘某人是替庄子跑,他替谁跑?”


沈从文在联大的尴尬地位可见一斑。


他是如何应对的?写!埋头苦写,用一部部作品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穷困潦倒时,他在写,战火纷飞时,他还在写。凭着这股子犟劲,他写出了《边城》《长河》,又写出了《八骏图》《湘行散记》等20多部作品集。


他有一句口头禅“要算耐烦”,他说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烦。


我们湖南人,爱把倔强不屈、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称为骡子,我的老乡沈从文,就是这样一头湖南骡子,耐得烦,霸得蛮。


外地人听着像骂人,只有湖南人知道,这两个字暗含着一种赞誉。


书生沈从文不仅是头“骡子”,还是个侠士。他最喜帮助朋友提携后进,巴金和曹禺评价说,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热心帮忙的人,沈数第一。


他和丁玲、胡也频夫妇是莫逆之交。胡也频不幸遇难后,沈从文怕丁玲的母亲担忧,于是扮成她的丈夫,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丁玲和她的孩子从上海回湖南。


他的文弱外表下,藏着一腔热血和铮铮铁骨,配得上侠肝义胆四个字。



04

 

在追求张兆和时,沈从文再一次把这种死磕精神发挥到极致。


张兆和是鼎鼎大名的合肥张家三小姐,和斯文的姐妹们不同,这位三小姐是个黑里俏,长得像个假小子。


沈从文在中国公学任教时,看中了学生张兆和,他偏爱这种充满活力的少女。


当时张兆和是校花,又出身名门,追求者无数,沈从文呢,只是个行伍出身的乡下人,两者之间俨然云泥之别。


沈从文可不管这些,喜欢就大胆地去追求。


他没有钱,也没有好口才,但他会写,一封封滚烫的情书寄出去。


你一定听过这句流传甚广的沈式情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一开始收到沈从文的信,张兆和原封不动地退回。沈从文毫不气馁,继续一封接一封地写。


张兆和带着情书去找校长胡适,红着脸说:“沈老师给我写这些信可不好!”


没想到胡适反而劝她:“我知道他非常顽固地爱你!”


张兆和脱口答道:“我顽固地不爱他!”


沈从文可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管她回不回,情书照样写,一封比一封厚,一封比一封炽烈,漫长的追求持续了四年。


张兆和架不住情书攻势,态度开始松动,沈从文又在巴金的怂恿下,抱着一大包文学名著,亲自到张家登门拜访。


这一次,在二姐张允和的劝说下,张兆和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不久,张家父母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张兆和跑到邮局给沈从文发电报:“乡人下喝杯甜酒吧。”


这一时期的沈从文,凭着天分和意志力,一点一点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


爱情的滋养,让他的写作大为增色。张兆和成了他小说中一系列人物的原型。


《边城》里的翠翠,《长河》里的夭夭,《三三》中的三三,都是皮肤黑黑的,活泼俏丽,小兽一样充满生命力的女子。


他的小说同样充满了生命力,洋溢着一种独特的野趣。


所谓赤子其人,不仅指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天真,更是他对生命赤诚的热爱和追逐。


▲ 1934年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达园合影


05


沈从文的后半生,在动荡不安中寂寞度过。


1949年,他的妻妹张充和选择随夫去美国,留下一句话:“让那些弹性大、适应力强的人,去接受社会主义革命。”


时代巨轮滚滚向前,不久,沈从文就发现,他被整个时代抛下,成了落伍者和局外人。


文艺界的各类会议,从不邀请他出席,被郭沫若骂为“粉红色的作家”,甚至有人攻击他是“妓女作”。


好朋友丁玲摇身一变,再也不写什么《莎菲女士的日记》,成了讴歌社会主义的旗手,对沈这位不思进取的昔日好友,早已厌憎不已。


回到家里,他仍是个异数。家人比他进步,张兆和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两个儿子加入了青年团。


次子虎雏在一篇作文中写道:“我们一家四人,除爸爸外,思想都很进步。妈妈每周六都从华大回来,向爸爸展开思想斗争。”


在那最煎熬的岁月,他热烈追求过的“三姐”张兆和,却并没有给他慰籍,甚至理解。


于家于时代,沈从文都成了一个寂寞的人。


写作曾经是他的救命稻草,可现在他抓起笔来,完全不知道如何写,条条框框太多,哪还有自由的创作。


他最终选择封笔。没有了写的自由,至少,他还可以选择拥有不写的自由。


作为作家的沈从文,在1949年前已经完成了。


放下笔之后,他去了博物馆,终日与文物为生。


沈从文家在文革中一共被抄了8次,派他去扫厕所,他就把厕所扫得一尘不染。派他去博物馆,他就潜心研究文物。


后期唯一写过的一部作品是30万字的《中国服饰史》,还被造反派扣下弄丢了,他不甘心,又重新写了一本出来。


《中国服饰史》内页 


1980年沈从文访美,白先勇曾见过他一次。


“看到这位30年代名小说家,讲解千百年前中国妇女的头饰、衣结认真到忘我的境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与惋惜。”


一度盛传,他将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他淡淡地说:“那都是些过时了的东西,不必再提起它。我只不过是个出土文物。”


老年沈从文有一次告诉孙女他是个作家,他的孙女说:“你吹牛!”真是令人唏嘘。

 

沈从文是寂寞的,随着乡土社会的土崩瓦解,他的作品渐渐淡出大众视野,即使流传下来,也难免被误读。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撰文称:“沈从文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越是知道他的伟大,我越为他一生的寂寞伤心。”

 

这些鸣不平的话,沈从文听不到了。他于1988年86岁时离世。

 

重病时,他不断念叨着“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


1986年他给《从文自传》再版作序,写到:


“我人来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城市生活,苦苦怀念我家乡的水和水边的人们,我感情同他们不可分。”

 

临终前,家人问他有何遗言,他回答:“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了。”

 

家人遵嘱将他的骨灰护送回湘西凤凰,一半撒入沱江之中,一半葬在听涛山下。

 

在离开家乡数十年后,他这个半生寂寞的乡下人,终于魂归故里。

 

碧绿的沱江水流啊流,江面上传来渔女悦耳的歌声,有这歌声相伴,沈公,你的寂寞可曾有一点释然。

 



本期作者:慕容素衣,作家,著有《时光深处的优雅》、《在最美的时光里,遇见最好的爱情》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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