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随顺,越辽阔 | 宽宽

宽宽 好好虚度时光


那逼迫人上进的现实生活,

把我们的光芒消磨得暗淡,

但永远来得及,

我们依靠自己重新生长。

 

文 | 宽宽


▲主播/夏忆  配乐/窦唯 - 41'51''   秘密後院 - 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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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自家咖啡馆的角落里,兴味盎然地观察进进出出的客人。

 

吧台里,我家先生正专注做一壶手冲咖啡,水流凝于一线,小股倾注而下,徐徐不断。

 

没一会儿,空气中飘起咖啡的香气。

 

邻桌正小声聊天的客人,不自觉回头瞅了一眼吧台方向,深吸一口气,微微纠结的眉头一时变得舒展。

 

“咖啡师”面色如常平静,神情放松,略带愉悦,与两个月前凝神屏气做好一壶才呼出一口气的小心翼翼,大相径庭。

 

我有些恍惚,生活的大河奔流至此,竟一时串不起怎么我俩切换进了这样的画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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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他还是每日朝八晚八的上班族,一名大国企的中层职员。

 

每个周日晚上睡前最后的清醒,都贡献给了熨烫衬衣。

 

那么多年,这一幕出现之频繁,至今想起,画面清晰得如在眼前,几乎闻到了熨斗里滋滋冒出的蒸气。

 

他极其熟练地打开熨衣板,一叠大概六七件洗净晾干的衬衣,堆叠在一边。他拿过一件,展开,铺平,熨斗行走其上,流畅无阻。

 

稍作停顿时,我知道,那是熨到袖口和领口处了。

 

十几年过去,他练就了不到两分钟熨好一件衬衣的功力。

 

离开北京,搬家打包时,他对着衣帽间几十件衬衣发呆,问我,这些还要不要留?会不会有一天还需要它们?

 

我一边收拾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要觉得以后会需要,那就留着吧。

 

没想到他一股脑儿摘下来,塞进准备送人的箱子里,“不留了,我不想还有那一天。”

 

把最后一沓未拆的新衬衣分送人后,我俩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至少不用再熨衬衣啦。

 

十几年职业生涯,说放就放,于他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像我,从来就像野马,不堪束缚,换个地方生活充其量是逐水草而居的随顺而为,跟勇气什么的没啥关系,因我并没有为此放弃多么明亮的前途。

 

于他,山东人,成长环境中对好工作的定义,大致不会超出公务员和国有大企业的范围。

 

他迈出这一步,牵筋动骨,放弃了职业前途,稳定收入,十几年的人脉资源,乃至主流意义中的社会地位。

 

人到中年,重新开始,不是在谷底的逃离,而是顺境中的激流勇退,在我看来,才算得上莫大的勇气。

 

那一箱衬衣,连同过去的舒适生活,一同被他抛在了属于昨天的尘雾中。

 

前路如何,同样笼罩在尘雾中。

 

站在那个当下,心中除了一些期待,其实更多的,是决定跟随内心、将自己放逐到一片崭新而陌生的边缘之地后,充斥心间无处安放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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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闲在家的最初几个月,他延续着过去忙碌的惯性,将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甚至每天比过去上班时起得还早。

 

6点,大理的天刚蒙蒙亮,他穿好运动服去附近的山上跑步,一个多小时后,大汗淋漓地回家,冲个澡,给我和女儿做好一桌早餐,然后才上楼叫我们起床。

 

我受宠若惊,心下却掠过一丝不安。

 

他维持着这样一种井井有条、节奏密集的生活,以及做什么都要先设好标准的心性,看上去饱满上进,却唯独没有放松。

 

陪女儿玩,他时常会有片刻的失神,我看在眼里,用力忍住了想要探问和安慰的欲望。

 

那两个月,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焦虑和迷茫。

 

他不开口谈论,我便只好沉默着等待。我知道有许多路,即便最亲密的人陪伴在侧,也只能独自趟过去。

 

时常夜半忽然转醒,枕边空空如也,我凝神在黑暗中看一会,才看到他坐在窗边的榻榻米上,一动不动抬头注视着窗外繁星点点的夜空。

 

有时圆月当空,皎洁而清冷的白月光铺洒在榻榻米上,让那独自闷坐的身影显得更加清冷。


我轻轻地缩进被窝,心里微微地疼起来。

 

我34岁,从17岁和他遇到,相伴着走过了彼此一半的人生。

 

我总是觉得他还是二十几岁的人,总是忘了他已经是一个年近四十,上有老下有小,为了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火光,而从旧时光中勇敢出逃的,中年男人。

 

我总是忘记他曾是一个多么“用力”生活的人。

 

有好几年,我们的家离他公司有些远,开车太堵,他每天坐单程将近一小时的地铁上班。

 

我极其难得地坐过两次早高峰的北京地铁,几次挤不上去,真让人有生无可恋的感觉。

 

他就在那样生无可恋的拥挤中,日日心如止水地来来回回,我没听过他半句抱怨。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能力,面对当下境况,不去评判好坏,只是去承受和转换。

 

每天两小时的地铁时光,他戴着耳机听英文,几年下来,不动声色地把听力磨练得,几乎覆盖了世界上最难懂的英语发音。

 

有一次,他在上班的地铁上站着睡着了,中途到站时迷迷糊糊被人群挤下了车,又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嘴角不知挂到了谁的包上,生生地扯开一条口子。

 

他带着伤口,又挤回地铁到公司附近的医院,缝了4针,处理好后竟然回到公司如常工作,被领导看到,斥责他赶紧回家休息,这才把他赶回来。

 

我记得开门的那一瞬,看到他嘴角贴着白纱布,上面渗出点点血迹,半张脸肿胀着,上衣胸前也是变干发污的血迹。

 

不等我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就笑嘻嘻地、从不能正常开合的嘴里挤出一句话:别担心,摔了一跤,一个很小的伤口......

 

很多人的承受,背后是不动声色的崩溃,而我所见他的承受,是理当如此的坦然。

 

我经常都在探究,他那似乎深不见底的承受力来自何处?

 

我至今才开始学会臣服于生活,他好像一早就甘心臣服,甚至心中都没有臣服的概念。

 

现实深处那些所谓的苦涩,他沉浸其中,不觉其苦涩,只是承受、经历,任凭时间碾过。

 

来大理前,有一晚他极难得地问我,你觉得我做别的能做好吗?

 

我坚定地说,你这种人,我想不出你做什么会做不好。

 

他沉默半响,蹦出一句,大概我什么都不做,会不好。

 

我想了想,很赞同。“或许对你来说,忙碌是舒适区,悠闲是挑战呢。”

 

话一出口,我俩都愣了一下,进而发现,时代如此鼓吹忙碌,殊不知那正是多少人的舒适区,造了一个人人需要刷存在感的世界。

 

以致很多人宁愿忙着作恶,也不敢无为而过,因为要喂养自我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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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大理后的大半年里,他从乍入闲境的慌张,到把时间排满来遮掩慌张,再到终于能闲闲地、安住在那慌张中。

 

然后,才开始随顺生活的河流,导引出真正的心意。

 

半年前的一天,家里住了亲戚,我抱着电脑转了一圈,想在附近找个能稍微安静点写稿的地方,遍寻不得,我又抱着电脑回了家。

 

跟他抱怨说,住这儿就这点不好,想找个安静的咖啡馆都没有。

 

没想到他脱口而出,我们自己开一个。

 

我没当回事,说,咖啡馆可是个磨人又不赚钱的事。


他说,这周围没个书店,咱们开个咖啡馆,作为共享阅览室,对孩子们是好事。

 

我带着一丝探究看着他,惊讶于眼前这个人,一点都不像这些年凡事三思后行、做选择时思前想后的那个男人。

 

我没半点犹豫地说,“好!”

 

心里暗喜他终于又开始有了不计后果的任性决定,像是捕捉到了17年前那个自在放松,自带阳光的人的一点影子。

 

那逼迫人上进的现实生活,把我们的光芒消磨得暗淡,但永远来得及,我们依靠自己重新生长。

 

半年后,我们拥有了一家咖啡馆,以鲜花和书充填其中。

 

以前听说,文艺青年的三大理想——开书店,咖啡馆,花店。从前我很不屑,如今我们竟然俗气地三合一了。

 

他依然保有要做就做好的心性,去认认真真地上课学咖啡,回来不懈怠地练习。

 

从前不喝咖啡的人,现在为了练习,一天喝上七八杯,还经常感慨连连。


 “今天学了新技巧,结果我连以前会的也做不好了。嗯,我发现成长的初始,往往表现出的反而是倒退。”

“今天老师说,他‘才’做了十年咖啡。嗯,我觉得厉害的人,都很谦卑。” 

“我发现再小的事,往上探索都是无止境的,大概日本的那些匠人,是借助手里的东西,往上走到很高了。”

 

我听着,深切体会到毛姆说的,“每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学。”(任何一件平常的事情只要坚持做,总会悟出一些道理来。)

 

他逐渐不再与我探讨未来的走向,不再纠结于自己到底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让身心穿过许多陌生的体验后,他似乎不再慌张,于每个当下最重要的是,“拿到这份体验再说”。

 

有一天,他说,我觉得生活变得更辽阔了。

 

我咂摸了一会这个“辽阔”,想起苏东坡那阕《定风波》,其中饱含的心境,大概恰如他所说的辽阔: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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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多,总感觉过得无比久长,不被过去的节奏裹挟,过自己的日子,体会到“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景况。

 

生活逐渐展现出全新的气象。每天傍晚,我忙完自己一天的工作,就去店里呆着。

 

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可以观察人的现场,倒是做之前没想到的嘉奖。

 

人多时,我帮忙招呼客人,擦桌子洗杯子,做这些的时候,心里有时会跳出“我怎么在干这些事”的声音,进而很快觉察到,那不过源自我心中的傲慢。

 

从前一位禅师有一段这样的训示:

 

有时高高峰顶立

有时深深海底行

 

所谓随顺,是立于峰顶时不起狂妄,行于海底时不生卑微。真能做到如此,生活的河流才会变得更加辽阔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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