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归隐和逃离,都不会是人生的结局
▲吴镇,元代画家,与黄公望、倪瓒、王蒙合称“元四家”。喜作渔父图,有清旷野逸之趣。
风搅长江浪搅风,
鱼龙混杂一川中,
藏深浦,系长松,
直待云收月在空。
——吴镇
文 | 息小徒
主播/夏忆 配乐/秘密後院 - 月光少年 桑葚上的猴子 - 谷雨
年轻的时候,吴镇是个剑客。
高中的时候,我也想当个剑客。
像李白那样,或者令狐冲。
当然做个剑客这件事实在太过天方夜谭,后来读陈平原所做《千古文人侠客梦》,方知,心中向往的其实是这个词:
江湖。
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一个武侠小说杂志的主编,聊起小说中的那些神奇的武功,主编说:
“事实上,我们向往身负绝世武功,所谓飞檐走壁,腾挪之术,不过就是希望获得对身体的绝对控制,从而拥有一种自由。”
是啊,杨过的狂,令狐冲的酒,楚留香的踏月而来,陆小凤的灵犀一指,江湖最终指向了我们的终极梦想:
自由。
少年任侠的吴镇在很多年后开始画渔父图,远山苍茫,芦苇萧萧,一只小舟,游荡于芦苇之间,舟上渔夫抬头远望,也不垂钓,也不摇橹,也不寻找归家之路,就在这无边的水面之上,飘飘摇摇。
画完之后,他随手将笔掷于案上,踏出春波门外,面向浩浩荡荡的钱塘江,荡出一片小舟,去往了一个绝对意义上的江湖世界。
▲芦花寒雁图,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
他如此描绘这个世界:
“爵禄无心,烟波自逐,当登舴艋,舟泛沧波,挈一壶酒,钓一竿风,与群鸥往来,烟云上下,每素月盈手,山光入怀,举杯自怡,鼓枻为韵。”
这个世界和我们惯常所理解的归隐山林是不同的,它不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里千尺浪高,风波险恶,没有归途。
但于吴镇来说,有何惧?
依旧可以喝着酒,敲起船桨,唱起歌。
他另一首题在自己渔父图上的词这般写:
“风搅长江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
藏深浦,系长松,直待云收月在空。”
这便是江湖了,一个并不是归隐之后就一劳永逸的世界。这里风搅浪翻,鱼龙混杂,确实是自由之乡,但同时又艰险万分。
要获得这里的自由,是需要天赋、秉性、胆气,和一刻不能停的对心中精神世界的追索。
2
和其他三位“元四家”相比,吴镇就像是个武侠小说里才有的江湖客。
黄公望年轻时好名,五十岁方才开始学画,八十岁开画《富春山居图》,他的人生开始于一次决绝的出走与重新启动。
倪瓒少年时家中富裕,无忧无虑,敏而好学,洁癖又孤高,他有一个很经典的段子,是发明了如厕时要用鹅毛覆盖其上的香厕,后来哥哥病故,家中经济日渐困窘,人生得以转折。
王蒙年轻时隐居黄鹤山,自号黄鹤山樵,他对仕途颇有兴趣,结交不少名人,后出任泰安知州,因牵累入狱而卒。
这三位关系不错,都是好友,他们虽画风不同,但都历经人世磨难,将对于人生的追索放置于山水之中,纵使人生各有寥落,也都在画中得偿所愿。
唯有吴镇,他自出现,就不是为了那个人生转折而来。
打从一开始,他就对功名利禄,凡尘俗事没有兴趣。
少年吴镇喜交豪侠,爱好剑术,四处游历,后来同哥哥吴元璋拜在毗陵柳天骥门下,学习的是天命人相之术,也就是易经八卦,后来行走江湖,养活自己的手艺就是给人算命。
除此之外,他还当过一段时间的乡村老师,老年时常与僧道往来,因为喜欢梅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梅花道人,梅花和尚。
《历代画家姓氏便览》说他是“村居教学自娱,参易卜卦以玩世”。
「自娱」,「玩世」,这两个词用的甚好,吴镇常常在自己画中题词,用的词则是「戏墨」。
原来,他来这人世间,是来玩的。
不选仕途来玩,是因为那里“吐百种乡谈,千般扭捏,有限光阴,无穷活计……想蝇利蜗名几到头”。
太小了,太忙乱,甚觉无趣,而选泛舟江河湖海,则要宽广自由许多,有趣许多。
他不是为了归隐而归隐,而是为了更自在地探索人生的精神世界。
吴镇的故事不是以人生的幡然领悟,继而选择归隐而结束,却是以原本就已然生在江湖为开端。
在后来崇拜他的文人口中,这个自称做梅道人或者梅沙弥的家伙,被说成一个好似看破了世事的法外高人。
有传说,吴镇算出了自己离开人世的具体日期,给自己修建了墓穴,刻“梅花和尚”,后来明军攻来,很多墓穴都被挖了,只有他的墓没有被侵扰。
早参人世,通晓天机,超然物外,高隐江湖,这似乎是对吴镇惯常的注解。
与其将这些当作是一种传奇,毋宁将这当作是一种能够坚守自己人生直觉的禀赋。
这种禀赋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人生该往哪里走后,便不去犹豫,不需悔恨,挑选完毕所要经历和修行的场域之后,就将自己全然放置其上,尽可能去深入体味,然后飘然而离,不凝滞于物。
▲洞庭渔隐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3
吴镇十八九岁才开始学画,经历了少年的游历,他知道自己想要探索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他同当时其他的画家一样,都受董源、巨然的影响,学他们的用墨,学他们的构图,远山起伏,近有小丘,中间是辽阔的水面。
可他又不单单只学这一种,当时还有出生画院被称之为画工的马远、夏圭为代表的“边角之景”的画派,文人画是瞧不起这些画工画的,吴镇才不理,也拿来细细学习,于平淡之中寻其奇绝。
他将各种极端不同的技法,通通放置于自己的山水江湖之中,融于一体,化作无形。
后人有模仿他用墨布局者,被讥诮为墨猪,其实这并不单单只是因为吴镇的技法高绝,而是他原本就不是为了生计与名望而画,他的画,从来都只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性灵世界。
▲墨竹谱册,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
吴镇的邻居盛子昭也画画,大家都拿着金子去他家买画,吴镇的妻子笑自家门前冷落,吴镇淡淡道:“二十年后,就不是这样了。”
为生计名利所画,和为性灵所画,从来都不是一样的。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耐得住二十年的寂寞,吴镇耐得住,因为画画对于他来说压根就不是为了一个结果,而全然都只在画的过程之中。
他从不卖画,纵然黄公望、倪瓒都对他的画推崇备至,他也不卖,教书卖卜可为生,那便够了。
他也不修习人情世故,文人墨客常常互相题词赠画,他都是自画自题,不与人交,往来不过一些僧侣道士。
每每欣然所画,投笔于案,遇到有缘人,就随手散之。
一日见到一幅关仝的山水,觉其清劲可爱,后来发现是荆浩笔法,感觉唐人渔父图能有这般制作,十分喜欢,仿画一幅,填了词,然后那画就流散四处,不知所踪了。
十年之后,他又遇到这画,感慨时光荏苒,倏忽而逝,这时距离他离世不过还剩两年时间。
他精通易经,大抵真的已经算出自己快到生命的终点,倒不觉悲伤,只觉造化神奇,人与物,还有再次相遇的时候。
也许,这便是因为他既然选择了这江河湖海作为自己的修道场、玩耍地,所以一生兜转,从未离开,所以终得其所命吧。
▲仿荆浩笔意渔父图(局部),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
4
放大看吴镇的渔父图,那里面的渔父都颇具趣味,寥寥几笔,神态各异。
这些渔父并不愁苦,也不萧瑟,还有一些幽默。
垂钓的,抛竿的,蹲坐的,摇橹的,远望的,睡觉的,挽着裤腿不知道是不是准备向下跳的……
他的渔父也都不会隐藏在河岸、芦苇与山石之中,就是坦坦荡荡,居于水面之上。
▲《渔父图》局部放大一
▲《渔父图》局部放大二
▲《渔父图》局部放大三
▲《渔父图》局部放大四
收藏于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的《渔父图》,有一则梅道人自己的题词:
“如何小小作丝纶,只向湖中养一身。任公子,尔何人?枉钓如山截海鳞。”
朱良志的《南画十六观》中,这样解释“任公子”的含义:
“在凡常之境中,你是何人,何方人氏,何种来历,要向何去,家在何处,是人我分别之境。
而在彻悟之中,一切都被荡去,没有人我的分别,陶然忘怀,独临江海,从一个「急急忙忙作马牛」的人,变成一个独任江海的「主人」,这就是任公子。”
任公子,这是一种绝对的自由。
这个典故从《庄子》中来,他可以从浪摆,随风摇,而在禅宗之中,任公子的随波逐浪也表示他可以一无挂碍,抵达彻悟之境。
高中学哲学,也背诵过没有绝对的自由之类的道理,可真正让我惶恐的是,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渐增,我发觉自由有一个天敌,它的名字叫做“安全感。”
每一个人的天性之中,都有对自由的痴迷。
但每一个人的基因之中,也都刻着对安全感的渴望。
进可攻,退可守,这似乎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也完全接受了一种自由必须是戴着镣铐的跳舞,必须保证自己在一定的安全界限内去拥有适度的自由。
首先保证安全感,再去享受自由,这样的认知让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我自以为是的认为社会的残酷就是这样,你不能去做最喜欢的事,不能去过最想要过的生活,似乎蜷缩在一个不那么喜欢、但能养活自己的领域里,你就尚可以心中有所安顿和期待。
然而一旦选择了,你将没有任何退路,如果失败,则满盘皆输。
所以我曾妄图通过一家创业公司来获得事业和财富的安全感,满心打算着等到财富自由之后,再去获得自己想要的自由,失败了;
我曾将幸福生活寄托于一段爱情,妄图通过对方给予的安全感来满足自己对于自由的追求,当然也失败了。
我已经知道了安全感不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也知晓了不该对生活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可关于自由,我依旧没有解答。
而就在吴镇的渔父世界里,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关于“自由”的定义。
浩渺一片的江水上,渔父是没有归处的,亦没有退路的,他们命定就要漂泊于江河湖海之上,并没有真正的“岸”是属于他的。
就是在这样一片没有彼岸的江海之上,每个人都如芥子小舟,没有绝对的安全。
吴镇的渔父念着:“极浦遥看两岸斜,碧波微影弄晴霞,孤舟小,去无涯,那个汀洲不是家。”
药山惟俨的弟子船子和尚在师父圆寂之后,飘然一舟,接缘渡化往来客,唱曰:“乾坤为舸月为蓬,一屏云山一罨风,身放荡,性灵空,何妨南北与西东。”
唐朝的张志和则将小舟当作家,亦唱着“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李煜亦是向往,数年前读到“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虽然这个才华横溢的佳公子终落得悲剧收尾,可是要想他在写下这句词的时候,心中一定能感到自由。
▲秋江渔隐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
5
渔父们,道出了这样一个秘密: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终极的归所和依靠,天地浩渺,没有再能够退一步的地方了,你本就退无可退,所以不断的选择后退去获得安全感原本就是个伪命题。
归隐和逃离,事实上都不会是人生的结局。
人原本就是在漂泊之中的,真正的安全感只能来自于自我内心的笃定与强大,无法依靠任何外力去获得,这就好似漂泊在江面上的渔父。
自由和安全感原本就是殊途同归。
何处是吾乡,心安处方是吾乡。
写至此处,忽然想起一人,他的身体是绝对的不自由,他的人生亦是不安全的,时时处于病痛之中,他的天地甚小,不过地坛那么大。
他是史铁生。
他亦漂泊于自己人生江海之中,他说: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
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渔父们便是这般勇敢。
他们已经知晓这世界的底色,然后选择一叶轻舟寄此身。
本期作者:息小徒,一个想着能走多远走多远的说故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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