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KTV,杀死同学会|贞观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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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渭北刀客
KTV就像火车站,是记忆忠实的保险柜,储存着爆炸的青春,记录着纯真的骚情。然而随着KTV行业的整体式微,关中县城的KTV也渐趋落寞,即将退出历史舞台。在无数人的记忆里,那些荷尔蒙飞舞的夜晚,注定要被祭奠,注定要被遗忘。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卡拉OK厅(简称卡厅)在陕西县城悄然兴起,春风劲吹,野火浩荡,大有席卷县城之势。自城市袭来的娱乐热潮刺激着县城人的神经,引得人们摩拳擦掌,都巴望着进卡厅一展歌喉,以此解放长期压抑的灵魂。
据我所知,那个年代的县城几乎没啥娱乐项目。除了打麻将就是跳舞。但舞厅毕竟地方有限,对技术有要求,门槛高,不是谁想去都能去的。而卡厅则不同,门槛低,谁进去都能吼两嗓子,就算自己不会唱也能听别人唱。那时我上小学,没条件也没机会进卡厅,但听过关于卡厅的一些“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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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家鹏哥比我大十来岁,是个混社会的闲人。他那些年经常给我谝他的“风云往事”。卡厅在县城刚兴起那会,还算正规,顾客虽三教九流都有,但基本还算老实,没人胡来。过了一年半载,老板觉得来钱太慢,就下西安取了一回经。所谓“经”,就是引进了陪唱女郎,本地称之为小姐。据鹏哥说,陪唱费不低,要是想升级“陪玩”项目就得加钱。他说那些女郎条好点正,我问啥意思,他坏笑道:“给你说也不懂,好好念书,将来就明白了”。
有一次,鹏哥血头毛颡的回来了。碰见我没说话,一手捂头,踉跄着进他屋里了。第二天,才听说他和人在卡厅打架了,竟然是为了争一个小姐。他说那女娃长得像张曼玉,尔后有模有样地念起诗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血气方刚嘛,放点血算个球。
卡厅的故事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有为女郎赎身的,有一怒为红颜而失去公职的。可我们这些八零后唯一记得的只有摆摊的卡拉OK。繁华地段的路边支个摊摊,碟机、电视、音箱、麦克风,一首歌一块钱,唱得好还能送几首。路人围观,里三层外三层,都是老歌,唱歌者表情冷酷,爱拉音,就是有些跑调。
直到上大学后,量贩式KTV才进入我的视野。1999年冬天到2007年夏天,我一直在外求学,粗略印象中县城KTV大概出现在千禧年以后。其在县城的发展起初寄托于酒店宾馆,严格来说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量贩式KTV。酒店顶楼装修几个房子,就是所谓包厢,弄几个音质很差的音响,安装一个电视,放个点歌机,这就算是KTV了。尽管条件一般,在小城每天晚上也是人满为患。要提前订,甚至还得找熟人,要不然有钱也唱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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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线小县城,能唱歌的酒店那时不过三四家,每天的黄金时间基本被老板和官员占据着,普通百姓自是望洋兴叹。一则消费不菲,大家都没银子;二则卡厅给人造成的固有印象——这不是正经人去的地儿。在小城,思想保守的人多,这类新事物短时间内很难为人所接受,因此KTV始终披着神秘的面纱,直到2003年上大学后才对它有了新的认识。
舍友波涛爱唱歌,是系里的歌神。他去过很多次歌厅,回来给我们普及过KTV知识。从那以后,我慢慢对KTV有了好感,原来这是个好场所嘛。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向往着那个暖响悠悠的地方。
第一次走进KTV是正月里同学聚会。发小春光组织了一帮人,都是初中好友。记不清去的是哪个歌厅,反正不是量贩式KTV,就是个酒店里的歌房。装修得一般,只有一层子,大概十来个包间,去之前要预订。因为过年呢,人都闲了,大家都想放松一下,所以县上能唱歌的酒店生意非常火爆,KTV包间很难预订。春光他姐夫认识交警队队长,好说歹说才让那人找酒店经理订上了包间。
尽管是个午夜场,我们也很满足了。走进小包间,灯光昏暗,设施陈旧,感觉不是很好,没有想象中那么豪华。我寻了个角落坐下,默默抽烟,观察着伙计们的表现。有几个同学轻车熟路,点歌,开始烘场子。好像开场唱的是刘德华的开心马骝,紧接着唱了冰雨、笨小孩、心太软、伤心太平洋、雨一直下等等。我不会唱流行歌,光会哼几句许巍的歌,还五音不全,就没敢献丑。铁皮见我有些放不开,索性塞过来一个书包,叫我负责给大家倒酒。我觉得奇怪,酒在阿达呢?难道他偷偷背了一书包酒?待他哗一下拉开拉链,使劲摇了一下书包,那些酒瓶子嘀里当啷响动,我才在闪烁的灯光中看见了啤酒瓶。
在吧台点酒水太贵了,铁皮和结实就一人背了一书包酒。喝一瓶,往窗子外面扔一个空瓶子。楼底下恰好是个荒地,铁皮提前做了侦察。
那是2002年的事,后来我们再去那儿唱歌时,窗子已经封了。
有了前面的KTV体验,在同学的鼓励下我渐渐学会了唱歌,也对这种地方有了好感。在外求学时去过一两回城里的KTV。金碧辉煌,高端大气,尤其是前台那个小姐姐,一笑,虎牙可爱,酒窝勾魂,甚是迷人。但我依旧爱去县上的KTV,金窝银窝是人家的,在那儿唱歌就像梦游,到底不踏实。
暑假回县上和同学小聚,饭后K歌是惯例。量贩式KTV依然不度玉门关。记得最后一次去酒店歌厅大概是2007年前后。那时县上总共四家大型酒店,都能唱歌。由于市场竞争,酒店歌厅都做了升级改造,装修向城里看齐,歌单也趋于丰富。服务员是一水的小哥,特热情,常主动给你推荐酒水和零食。
那次是高中同学毕业五年聚会。来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本班的邻班的,熟识的陌生的,反正一个字——乱。这也给后面的同学聚会留下了阴影。吃饭时有四桌人,到了晚上十点散伙了,然后刚子提议去KTV再耍个。要了个豪包,容纳二十多人,打桌球唱歌打牌都行。我还是和以前差不多,找了个角落边抽烟边喝酒,话少木讷。当然这也有好处,正好可以观察众生相。
■ 《K歌之王》MV
比较活跃的男生大多家里条件好,长得帅,嘴能说,很得女生欢迎。拿起麦克风,端直人来疯,不仅歌唱得好而且会调节气氛。普通话加方言,英语加粤语,歌声配合着舞姿,眼神放电,头发往后一刨,整个人活脱脱一个明星。引来女生尖叫欢呼,张得他频频向女生堆里抛去飞吻。活跃的还有上名校的和已经工作挣钱的同学。名校骄子爱唱许巍的像风一样自由和周杰伦的千里之外。私下里听他发表过关于音乐的高论,他认为同学们唱的歌太俗,没多少文化内涵。挣钱的同学爱唱情歌,特别是适合对唱的流行歌。点几首歌,分别邀请长得好看的女生同唱。唱到激动处,深情凝望着女同学,好像要给人家表白,吓得她们赶紧搁话筒收兵。
女同学中那些自认为长得还可以的最为活跃。抢麦克风,占住不放,一口气唱三首歌。主动和男生碰酒,不喝,笑骂道得是男人,仰脖自个先干了,把那个男同学臊的呀。这么一弄,不能喝的男生也能喝了。其实男同学都喜欢这样的又飒又豪的女生,热烈奔放,处起来简单愉快。只是女生普遍不待见这类同胞,觉得太疯,有失涵养。但也有羡慕和佩服的,有个女同学就曾表示自己想放得开一些却很难做到,因此十分眼红会耍的女同学。当然也有背后非议的,说性格开朗的女生骚情得很。
那天晚上,到了后半夜女生都回去了,男生也走了大半。大家喝得晕晕乎乎,唱歌时舌头明显有些硬。就在此时,服务员小哥进来了。他问还需要啥服务,我们答不需要。见状,小哥杵在原地不走,仍一个劲地问我们。最后,班长勇子站了出来,给小哥散了根烟,对其几句耳语后,他就悻悻地离开了。
上班后,我就很少去酒店唱歌了。主要原因是同学大都在外地,同事嘛一块干事可以,要说耍只能呵呵了,所以消停了几年。直到2012年,高中同学毕业十年聚会时,我才再次走进了KTV。这次是真正的KTV,量贩式,一栋楼都是歌房,迟早去都有地儿。
酒店KTV那时半死不活,快被量贩KTV踢死了,县上的大型KTV总共四家。据我观察,2013年前后这些娱乐场所生意红得发紫,夜夜笙歌,基本上统治了小城人的夜生活。
有人说中国县城人业余生活除了那啥,就只剩下了打麻将。这话对也不对,其实还有聚餐与K歌。
当然这说的是疫情之前,自从新冠来临后,KTV在县城基本就躺尸了。
挺到现在,已接近消亡了,关门大吉是迟早的事。
■ 《赌侠1999》剧照
十年聚会选择在KTV最红火的时候,也许和大的经济形势有关。同学们毕竟都混的还行,所以也乐意小聚。从2020年以后,大家好像对聚会这事越来越冷漠了。同学群里呐喊的人也没几个了,而十年前只要有人发个表情,则是应着云集,你一句他一句,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狗皮褥子没反正的美好情境。
因此,那次聚会就显得弥足珍贵了,许多细节让人难忘。班长提前弄了方案,母校忆旧、聚餐、看望老师、合影留念,最后就是KTV总结了。谁好像说过,在县城同学聚会最后一项就是唱歌,估计这是县城人聚会的共识吧。文子订了个豪华大包,里面宽展得能跑马。刚推门进去,就看见了墙上的两个大屏幕,随之就是刚子提前放开的陈奕迅的十年。音乐一响,气氛就有了,大家各自找位置坐下。喝酒的喝酒,叙旧的叙旧,吹牛的吹牛,唱歌的唱歌。人人都有事干,海子和春光就自觉地拿起了台球杆。要知道海子当年可是凭着一手球技赢过半年生活费哩。春光也不认怂,说他上大学时横扫了台球俱乐部。班长勇子一看都不是省油的灯,就裁判着让他俩五局三胜决一雌雄。结果春光输了,那就喝酒么。春光嘴一撇,撂了句who怕who,拿起啤酒仰起头就吹开了。这怂喝酒爱耍花活,只见其双手背后,吹喇叭一样噙着酒瓶子,咕咚咕咚,一会儿一瓶酒就干了。一口气喝了五瓶子,直接把在场的女同学看傻了。
铁皮是个怪毛,见春光喝酒爱扎势,小声骂道,尿尿不按牛,耍大拿哩。春光没理他,吹了吹额前的碎发,头一甩,唱歌去了。唱的是刘德华的暗里着迷,粤语,深情,表情到位,姿势潇洒。唱了一两个时辰后,博博嫌大家耍得太单调,就提议了一个新玩法。用餐纸盒子装了许多写有问题的纸条,让同学们抽选,回答不上来喝酒。第一个抽的是亮子,纸条上写的是:高中首位暗恋对象是谁。亮子没直接回答,而是走向了在座的一名女同学,邀请她合唱了任贤齐的水晶。一时山呼海啸,掌声雷动,班长清了清嗓子,维持秩序道,发乎情止乎礼哦,请大家理性娱乐。我抽的问题是:第一次bang的女娃是谁。我没回答,自罚啤酒一瓶。我羞于开口,因为第一次亲女娃是二年级时,冬日操场裹着厚棉袄的我跑过去bang了人家一口,为此我内疚了好多年。
大家伙确实耍美了,但也有遗憾——来的一些人不认识,想见的同学却好多都没来,这或许和五年聚会时留下的阴影有关吧。
■ 《志明与春娇》剧照
据我观察和实地走访,县上的KTV关的关,转型的转型,曾经辉煌一时的新华KTV半死不活,部分包间已改成了浴足房。
还有一家KTV白天门老关着,晚上好多包间都空着。倒是饮食街那一块的带KTV的酒店,夜色中,数不清的食客酒鬼悠然出没着。
县上头一茬子享受KTV的那代人慢慢变老了。前段时间我碰见鹏哥在南湖边支着音箱,对着手机直播唱歌哩。我初进KTV的引路人春光,十年前因一沟子账从人间“蒸发”,至今还欠着我五百块钱。班长勇子等人去年过年时,在群里吵吵着要搞毕业二十年聚会,却没多少人响应。有同学私下里说,聚啥会嘛,有那时间还不如躺床上刷抖音。
确实如此,经过三年疫情的磨炼,人们对真实情境社交的渴望已经降到了冰点。
饭一吃,往床头一靠,一机在手解千愁啊。
此外,唱歌的方式也比过去更加多元化了,饭店包间就能K歌,吃着火锅,唱着情歌。要是没尽兴,回家对着手机继续唱嘛。
要是KTV真的消失于县城了,同学聚会还能还原当年的青春情境吗?是谁杀死了同学聚会?难道是KTV?那些荷尔蒙飞舞的夜晚,注定要被祭奠,注定要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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