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历史的人都选择了沉默｜思想火把

作者：西坡

我要干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复述一篇小说的情节。但实在忍不住，因为太精彩了。我要下手的，是博尔赫斯的《叛徒和英雄的主题》。

这是一篇非常短的小说，只有六页纸，但博尔赫斯最擅长的就是在小小的篇幅里翻出巨大的波澜。

故事发生在“一个被压迫的顽强的国家”，这是一个模糊的描述，作者说可以是波兰、爱尔兰、威尼斯共和国、南美或巴尔干半岛上某一个国家。但是为了行文方便，作者假定是历史上反抗英国统治的爱尔兰。按说这些心理过程不用讲出来的，但讲出来就是告诉大家，这类故事可能发生在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

一个叫瑞安的说书人，他的曾祖父是爱尔兰历史上的一位英雄，反抗英国统治的起义军的领袖，名叫基尔帕特里克。历史书上记载，英雄基尔帕特里克在起义获胜前夕，不幸遭叛徒出卖，在一家剧院里被枪手暗杀。到底是谁杀了他，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在基尔帕特里克去世一百周年纪念日快要到来之时，瑞安开始着手调查这个谜团。瑞安发现，基尔帕特里克遇刺的情节竟然跟历史上凯撒遭暗杀的情节出奇的一致。基尔帕特里克前往剧院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警告他那晚去剧院有危险，凯撒遇刺之前也收到过别人的提醒，但没来得及看。还有其他相似情节。

瑞安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历史中“有一种隐秘的时间形式，有一种重复出现的线条图形”，也就是历史总在诡异地重复自身。他甚至觉得，没准基尔帕特里克就是凯撒的灵魂转世。

但是他接着又发现，事实可能比灵魂转世更离奇。在基尔帕特里克遇害当天，一个乞丐跟他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不是来自真实的历史记载，而是来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小说在这里出现了一句精彩的议论：“历史照抄历史已经够令人惊异的，历史照抄文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瑞安最终解开了这个谜。真相匪夷所思，但又十分合理。基尔帕特里克率领的义军，感觉到条件成熟，要发动起义了，但是发现秘密会议里有一个叛徒。基尔帕特里克派了叫诺兰的人揪出叛徒。诺兰经过调查，在全体会议上以无可辩驳的证据宣布，基尔帕特里克就是那个叛徒。会议判处基尔帕特里克死刑，但是请求处决方式以不损害祖国利益为原则。

因为基尔帕特里克已经成为爱尔兰人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这个时候公布他是叛徒，肯定会影响大局。于是诺兰想出了一个奇特的方案。他决定抄袭莎士比亚的剧本，让基尔帕特里克按照剧本走向自己的生命终点，假装自己是被叛徒刺杀。基尔帕特里克非常配合，就这样他以一个英雄的形象载入史册。而实际上，表面上的英雄其实是叛徒，表面上的刺杀其实是行刑。

故事至此基本结束，可以说非常博尔赫斯。你甚至会想，博尔赫斯虚构的这个故事，难道在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吗？我们读到的历史，是真实历史的反面的几率，并不是很小。

然而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博尔赫斯并没有就此打住。在小说的最后一段，他又把整个故事的思想深度推进了一大步。

瑞安发现，诺兰设计的剧本，故意留了一些破绽，就是在等待自己这样的人日后发现的。他本人也是诺兰策划的剧情的一部分。经过苦苦思索，瑞安决定对他发现的历史真相闭口不谈，而是选择“出版了一本颂扬英雄的光荣的书，那或许也在预料之中”。

读完最后这段，我真是对博尔赫斯五体投地。

不只是小说构思的精巧，而是小说传递出的人在历史面前的感受，与我自己这些年来阅读历史的真实感受是深度契合的。

历史是个宝藏，但历史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个浓眉大眼的样子。历史的真相是存在的，而且是可以抵达的，而且的而且，不少人触及过历史的真相。但是那些读懂了历史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这世界沉默如谜。我甚至不知道，假如有一天我也读懂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也加入沉默者的队伍，然后随意丢出一份“颂扬英雄的光荣的书”。如果是这样，我可能宁愿始终做一个无知的局外人。

西坡授权转登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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