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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了,我为什么还在和《风声》学情节设计

宗城 故事研习社 2023-11-25


《风声》之后,不少谍战小说扬言超越《风声》,但真要论结构和故事性上令人回味悠长的,还得是《风声》。

《风声》的情节启发了许多之后的谍战剧创作者。

小说中,因为发现情报泄密,日军将所有经手过情报的汪伪工作人员都软禁在裘庄,这五个人分别是白秘书、金生火、李宁玉、顾小梦和吴志国,而审讯他们的日军主要负责人名叫龙川肥原,他的原型是当时日本陆军部派驻中国的高级特务,而他的上司,就是当年纵容制造了南京大屠杀的时任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

在杭州,五个人就这样被关押在遭受全面监控的别墅裘庄里,共产党卧底「老鬼」就在其中。而「老鬼」要不惜牺牲生命,设法将情报成功传递出去,因为这关系到不久后即将进行的中共秘密会议里所有人员的安全。

所以,《风声》写那么长,核心情节用三个字可以概括:「送情报。」但怎么把这简单的一件事讲得复杂诱人,这才真正考验一位小说家的能力。

麦家在《风声》里展现了一个故事高手的素质,他仿佛就在谍战现场当中,冷峻、细腻、清楚地将这个故事带给我们,就好像历史上真有其事。小说家的本事之一,就是真亦假时假亦真。

《风声》原著有 16 万余字,作者麦家凭借此作荣获了茅盾文学奖,他也是中国凭借谍战小说获此荣誉的第一人。《风声》的语言并不迷人,它能够流传至今,主要是源于它精巧的结构和别出心裁的情节设计。

电影《风声》剧照

小说分为三个部分:东风、西风、静风。三个故事,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由共产党员潘老提供,他的儿子转述给了小说家「我」。第二个版本的主要叙事者是顾小梦,她是当年那五个人的其中之一。到了最后一个部分「静风」,其实是小说家「我」对于当年之事的补全。小说通过三个部分,对当年之事提供了不同解法,草蛇灰线,环环相扣。

这部小说的魅力,在于它会吊着一口气,推着你忍不住想要一直读下去。读第一部分,你可能以为这是部三流谍战小说,心想麦家盛名难负,怎么留下一个那么多破绽的解法?读完第二部分,你才能豁然开朗,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到了第三部分,历史的苍凉感扑面而来,掩卷叹息,回顾前面细节,又会发现小说家埋下的更多暗语。

接下来我就仔细盘一下《风声》的结构。

小说的上部「东风」有十章,采用当年之事与如今之事交替进行的讲法。主场面是日据时期的杭州裘庄,时间是一九四一年的春末初夏,「发生在年初的皖南事变的枪声和血腥气尚未完全在空气中消散」。

出场主要人物有伪总队司令部张司令、伪总队司令部特务处张参谋、特务处处长王田香、日本军官兼特务二科机关长肥原、日伪旗下某剿匪队大队长吴志国、军事机要处处长金生火、军机处译电科科长李宁玉、司令处秘书白小年、李宁玉手下科员顾小梦。

电影《风声》剧照

小说中,日伪分子的表面目标是卧底老鬼,其实他们最想钓的大鱼是共党头子老K,南京的密电告知,老 K 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四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各共党组织头目开会,布置联合行动。日伪将包括老鬼在内的五人关押在裘庄,就是避免他们通风报信,如果一切顺利,日伪会在四天后设下埋伏,将老 K 等人一网打尽、残酷杀戮!而老鬼的任务,就是要完成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自己被怀疑和关押的情况下,通知老 K 取消活动!

麦家选用裘庄别墅作为故事主场景地也是别出心裁。

裘庄别墅的景观是阔气和豪华的,小说写道别墅内部的装潢:「紫木地板、红木家具、镀金铜床、欧式沙发、贵妃躺榻、水晶吊灯、釉面地砖、抽水马桶……都是千金难买的玩意儿。」但故事裘庄又是一个人间地狱,正如麦家所说:「人人在找鬼,人人在搞鬼,恶对恶,狗咬狗,栽赃,暗算,厮杀,人性泯灭,兽性大发」。极致的豪华渲染出极致的阴森,现代化的优雅和恐怖在同一个空间叠加,这为《风声》的氛围埋下了重要一笔。

电影《声》中关押所有人物的场所

在狼人杀这款游戏没火之前,麦家就已经用狼人杀的模式组织小说了。《风声》以狼人杀的模式入局,小说开始就一个字——「装」。五人中不但有共产党间谍,还有国民党间谍,甚至谁知道,有没有同一势力的不同角色?都不知道。大家都在装。

麦家在小说开局部分稳扎稳打,一一将主要人物、地点、事件娓娓道来,有批评家说这部小说语言不行,我觉得要看从哪个角度来说。

从语言的美学本身而言,《风声》的语言肯定是不如鲁迅、张爱玲、沈从文的小说,但麦家这种广播剧式的语言有一个好处就是很贴合谍战小说的氛围,对普通读者来说进入也很快,《风声》的语言虽然在美感上有所欠缺,但专业性和氛围营造能力上却并不拖后腿。

比方说书中对于加密电书的描写、对于日伪机构分支细致的描绘,没有这些专业知识,小说是不足以让读者信服的。但这并非小说最高明之处,接下来我们就说重点——结构。

电影《风声》剧照

刚刚说过,「东风」篇是双线,有两个主要场景,另一个场景出现在小说第十章,小说时间线里的「此刻」,叙事者「我」跳出来,告诉你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由此引出小说中一大重要人物「潘老」。

原来,「东风」篇里的事情经过,就是这位潘老告诉儿子,又由后者告诉「我」的。潘老是这个故事的重要见证者。故事中,潘老是延安派驻杭州的一名地下工作者,组织代号叫老天,主要负责中共杭州地下组织与新四军总部的无线电联络。除此外,他也负责给老鬼传送情报。那么到底谁是老鬼?在潘老的讲述中,老鬼就是军机处译电科科长李宁玉!而他与李宁玉其实是兄妹关系、同志关系,工作需要才假扮夫妻。

到此,小说的第一个版本浮出水面。

那李宁玉是怎样完成这个任务的呢?在潘老的讲述里,李宁玉是典型的孤胆英雄,她靠着一己之力骗过所有人,最后能一个很巧妙的手法将情报传递了出去,挽救了老 K 等相关同志的生命。李宁玉具体是怎么做到的,笔者不一一展开,只说几个关键细节:

首先,她通过诬告吴志国来混淆视听,没有成功瞒骗肥原后,她出乎众人意料,竟然服毒自杀以证清白,在肥原误以为自己判断失误的情况下,她的尸体和遗物被送回家,真正的密码就留在她的遗体,还有她在生前为子女画的一副画里,她就是靠这个方法传递出来情报。

电影《风声》剧照

当时在裘庄外面,负责接应李宁玉的,一个是潘老,一个叫老鳖,急件一般由老鳖负责传递。他们随时可以见面,有暗号的,只要李宁玉当着老鳖丢个什么垃圾,老鳖就知道去哪里取情报。如果不是急件,李宁玉会在中午把情报带回家,然后由潘老负责传送。

真正使潘老怀疑,最终确认李宁玉是通过遗体和画件传递密码的,一是李宁玉蹊跷的死亡,第二是李宁玉留下的三份遗言,给自己表面的上司张司令,日本特务军官肥原及自己的「丈夫」。

在张司令的遗言里,她表明自己尽忠职守,只求报国,危难之际,甘以死相报。

在给肥原的遗言里,她写道:「我乃堂堂中校军官,岂容作践!我实系你逼死!死不瞑目!我在阳间告不了你,在阴间照样告你,叫你不得好死!」

在给丈夫的遗言里,她开篇说:「良明吾夫:原谅我生时移情别恋,死时不辞而别……」她在这份遗言里还提到自己忍痛作的画。

至于她留下的画是这样的:

「一幅素描画。画已经完成,画的是两棵不知名的树,粗壮,挺拔,并排而立,地面上长满一溜小草,还题有一句话:

牛儿,小玉,妈妈希望你们要做大树,不要做小草。」

这些细节是什么用意?在极度高压和生死边缘的情况下,这就是李宁玉冒死送出的情报。

电影《风声》中李冰冰扮演的李宁玉

其他细节,读者可在书里一一对照,只说她留下的那副画,画里那些高低不一、歪歪斜斜的小草是什么用意?其实,它们就是摩尔斯电码!这幅画里的小草,其实就是一封电报,是莫尔斯电码,长草代表答(-),短草代表滴(·),只要解密下来就是:「速报,务必取消群英会!」

到此,读者想必也会疑惑。这最基础的摩尔斯密码,日伪机构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肥原心思缜密、残酷多疑,怎么就能轻易地放李宁玉的尸体出去?出于最安全的角度考量,他不能先等逮捕完老 K 等人,再放尸体吗?

这就引出了小说的第二部分,也牵扯到这部小说的关键议题:叙事者不同,所导致的真相差异。

第一部分,实际上是共产党员潘老讲述的真相,是他希望提供给后人的历史。在他的版本里,李宁玉英勇智慧,不辱使命,而其他四个人都是历史的配角。

但在第二部分「西风」,讲述者变成了顾小梦,在她的叙事里,她才是真正的情报传递者,而她也知道李宁玉的身份。严格来说,正是李宁玉和她合谋设计了情报传出去的方式。

电影《风声》剧照

顾小梦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国民党特工,她和李宁玉一样是潜伏在日军内部的谍报人员。而当写书人「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是有钱的台湾老太太,往事流水去,看尽世间纷扰,如今的顾小梦豁达从容,她告诉了「我」当年之事的另一版真相,也知道潘老为什么要有意讲述一个残缺的真相。《风声》的小说张力,在此达到一个高潮。

在这里,麦家运用了「罗生门」式的创作手法。

所谓「罗生门」,出自改编自芥川龙之介小说《竹林中》的电影《罗生门》,它的主旨,是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进行讲述,说出不同的「真相」,由此提醒读者叙事者、叙事技巧与事件本身错综复杂的关系。麦家在《风声》里使用的,就是「罗生门」式叙事手法。

《罗生门》海报

回到小说。第二部分,顾小梦指出,她识破了李宁玉的身份,但同时也被李宁玉识破身份。而小说有一层点破而不说破的,是顾小梦对于李宁玉有一种惺惺相惜又可能超越了友谊的情感。而李宁玉当时在别墅里真正的计划是——要求顾小梦出卖自己,告发自己就是共产党员,从而换取肥原的信任和所有人的自由,再由顾小梦将情报递送出去。

当然,李宁玉没有把所有赌注都放在顾小梦一人身上。她的死,本身也是一个信号。但这一切,都没有她威逼和苦求顾小梦那一幕给读者的冲击大。

求一个人,告发自己。用我的死,换你出去。

由始至终,她只把她当作另一个党派的卧底,而她对她的情感,才是最密不示人的风声。

电影《风声》剧照

一个他人版本里无足轻重的人,原来才是当年之事的另一个英雄。顾小梦耿耿于怀的,除了李宁玉之死,还有潘老明知她的真实身份的,却在对「我」的讲述中把她说成是一个汉奸,这是顾小梦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她不求有功,但求死后留下名誉的清白,所以,她要找到作者「我」,趁还有力气,把当年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

潘老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就是故事套故事的地方,也是麦家的叙事技巧和历史视野展现之处。《风声》这部小说,其实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山,在小说的暗面。

原来,李宁玉死后,潘老假装退党,实际上执行组织任务,和顾小梦结婚,两人还有了一个孩子。解放之前,潘老自揭身份,希望策反顾小梦,谁知顾小梦是刚烈女子,咽不下被欺骗和利用的感觉,她拂袖而去,随国民党到了台湾,终其一生,与潘老不再相见。

之后的年代,换了人间,一片蓝海,一片红海。在政治的高压下,潘老为了保全自己,只能彻底隐瞒他和顾晓小梦的婚姻,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和一个台湾特务交往。由此,当年的「真相」里,也不容一个国民党间谍的存在。

电影《风声》剧照

潘老在谎言中活过了自己的后半生,他不惜编造一个新的真相来抹去当年的真相,以至于他塑造出了李宁玉的「遗物」,他强迫自己相信李宁玉就是那年裘庄里唯一的英雄,他让谎言成了烙印在自己脑海中的真相,却没有想到,半个世纪后,自己的儿子把故事告诉给了一位作家,而海峡对岸昔日的爱人,因此发现了自己编造的谎言。

这,就是《风声》的第三个版本,关于活着的人,和他们隐秘的爱恨。这些细节,都在《风声》的第三部分「静风」里,麦家由此完成了一部荡气回肠的小说,这部小说,超越了谍战、悬疑、家国叙事,它探讨的是人性最深刻又不可更改的一面。

如果说,大部分谍战小说停留在讲一个故事,那么《风声》真正做到了「写人」,它让顾小梦和李宁玉两个人,煜煜生辉。

正如作者写道:「东风是共产党说的一套,西风是国民党说的一套,而静风则是我静观其变,查漏补缺,翻老账,整理蛛丝马迹。但我整理出来了吗,好像没有,也不能有。

……

历史像坐地而起的风声一样吊诡,人云亦云,真假难辨,书中的历史其实是真实历史的训话版,是化妆过的,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希望读者学会怀疑,因为怀疑的目光更接近真实和真理。」

《风声》的结构可分为五部分:设局、入局、解局、翻转、升格。这部小说结构的厉害之处在于:当你以为故事结束的时候,小说又用另一个角度重新解构了这个故事,并且给出更意想不到的结局。当你以为这次总该结束了,作者麦家再升格一层,而且完全符合人性。《风声》至少有两次大的升格,使得故事有种螺旋上升般的叙事魅力。

如果读者以为麦家只是想写一部好看的主旋律作品,或者满足反转趣味的谍战故事,那恐怕低估了麦家在此作中的抱负。

电影《风声》剧照

麦家想要表达的,至少有三个层面。

第一层,是罗生门式的历史观。

对于个体来说,没有「完整」的真相可言,真相对你来说是什么,取决于你的站位。小说家从根子处质疑历史书写的,就是历史书写者本身的立场、意识形态和能力局限性,导致了他所呈现的历史必然是「局部的历史」。

第二层,是人道主义和正义观。

如果我们说历史真相很难被把握,历史现场扑朔迷离,那身为处在历史中的人,我们用什么去判断什么值得做,什么不值得不做呢?麦家通过《风声》传递的是——去保有你朴素的善念和基本的正义观。去看到谁在杀人,谁真正在救人,是谁制造了苦难、折磨了百姓,谁的行为又在那一刻代表了基本的正义。《风声》超越党派之见,同时赞美着潜伏于日伪阵营中的国共双方卧底,其实也是基于这种考量。

即便我们如命运之网下的蝼蚁,也能光芒万丈如星火。作者麦家把他的掌声留给李宁玉、顾小梦,和其他跟她们一样,在家国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小人物。

最后一层,《风声》所点亮的就是那「小说的精神」——从历史的空白处入手,从人性的缝隙中布局,小说家不站出来讲道理,但小说家能让你看到人是怎样、生活怎样、我们命运的流向,是怎样悄然发生了改变。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风声》的魅力,恰恰是源自小说艺术的魅力,它是一次属于小说的胜利,是小说,让顾小梦、李宁玉不再是历史故纸堆里的符号,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作者档案

宗城,全职写作者,人类观察员,做了一个方言味比较浓的播客《席地而坐》。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作品散见于《单读》《西湖》《ONE》《端传媒》《财新周刊》《SIXTONE》等杂志或媒体,目前正在写小说和做公共空间观察。



作者丨宗城
编辑丨宇宙剪刀手
运营丨码字博格
本文封面来自电影《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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