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滔天｜三十三年之梦（自序）

序

世传隋时有东海侠客号虬髯公者，尝游中华，遍访豪杰，遇李靖于灵石，识世民于太原，相与谈天下事。许世民为天人之资，勖靖助之，以建大业。后世民起义师，除隋乱，果兴唐室，称为太宗。说者谓初多侠客之功，有以成其志云。

宫崎寅藏君者，今之侠客也。识见高远，抱负不凡，具怀仁慕义之心，发拯危扶倾之志。日忧黄种陵夷，悯支那削弱，数游汉土，以访英贤，欲共建不世之奇勋，襄成兴亚之大业。闻吾人有再造支那之谋，创兴共和之举，不远千里，相来订交，期许甚深，勖励极挚。方之虬髯，诚有过之。惟愧吾人无太宗之资，乏卫公之略，驰驱数载，一事无成，实多负君之厚望也。君近以倦游归国，将其所历，笔之于书，以为关心亚局兴衰，筹保黄种生存者有所取资焉。吾喜其用意之良；为心之苦，特序此以表扬之。

壬寅八月中国 孙文 逸仙拜序

自序

我性喜声歌，不论东西，不问文野，无论是《义太夫》（1）或《法界》（2），也不管是《阿保陀罗》（3）或《新内》（4），一切歌曲之类，即使人们认为是野鄙淫亵的东西，也无一不使我心旷神怡，只是自己尚未擅长此道面已。

我幼时曾记得《祭文》（5）中的一节：“但闻头领一声令，扶危济困不问程，名扬江户人钦慕，长兵卫者乃我名。”虽然仅此一段，但每当心情郁闷时，便高歌此曲以自慰。十数年来，东奔西走，受到了人世激浪不断的冲击，在心境不能平静的时候，便往往纵酒高歌以泄愤，所以对于此道，也自觉略有进步。

数年前从华南归来，走访云翁[头山满]（6）。他为我设下酒筵，供我痛饮，我于是乘醉放歌，他笑道：“如果你当年当了祭文节的演员，恐怕现在早已天下无双了。”后来我陪同康有为从香港归来，与中国志士陈白（7）同访云翁，他送给我一个琵琶，陈君为他题了一首诗:

流落浔阳妇  冰弦诉别情  

吴门乞食客  亦作洞箫声

英雄漂泊红颜老  同抱琵琶委秋草  

赠尔琵琶作伴游  一拨十年长潦倒

鸣呼！谁知此诗竟然成了谶语。当时我岂能想到会当浪花节的演员呢！

有人说：为人立志必须远大。又有人说：人没有自知之明，必会贻误一生。前者可以使人气壮，后者却使人志短。误于前者将陷于浮夸，结果一事无成；误于后者，则将萎靡不振，有负天赋。我是误于前者的吧！

我常想，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限制人的能力。如果轻率地断定终身而安于小节，那就简直是暴殄天赋。因此，我认为立志必须远大，要建立空前的伟业，以安天下苍生。

又有人说：理想是理想，未必能实行。我以为理想必能实行，不能行的是梦想。我深信人类有同胞之义，故对弱肉强食的现状，深恶痛绝。我信奉四海一家之说，故对现今国与国之间的竞争，甚为憎厌。深恶之事，不可不除，憎厌之事，不能不去。否则，世界大同的理想就是梦想。于是，我认为不用武力是不行的，所以便以世界革命者自任。

我虽然一向认为人的力量，无穷无尽，但人生最要紧的事，在于个人的自觉。佛家所谓见性成佛，耶稣所谓以如上帝的完全，求自己的完全。要达到这个境界，我认为只有靠学问与教化。学问与教化，一定要教育普及才可行。但社会不平等，贫者多而富者少，没有时间与金钱，教育无从说起。而希望教育能普及，又非首先改善大多数穷苦民众的生活不可。于是我又以社会革命者自任。

我认为必须承认个人的自由权利不容侵犯，故对均产之说与国家社会主义学说都不喜欢，也不采纳。至于土地，原非人力所创的东西，乃上天赋予万民的财富，所以我也反对由少数人据为私有。本此道理，我主张恢复地权（8），以改变穷苦大众的困境。但怎样才可以实行呢？我以为言论宣传终难生效，唯有诉诸武力斗争一法。

鸣呼！我的理想与现实，相距何止千里之遥。但又岂能仅以理想而自足，当更希望将它付诸实现。我以为世运的变迁，可于一朝之间，倒退百年之前，亦可于一夕之间，迈越百世之后。千里的距离，一瞬之间岂能一致？唯有靠武力之权，方能兴起；赖天人的和合与否，始可决定。但所谓武力之权，如果不能实际施行，亦不过一种梦想而已。我之所以希望选择“中国”作为我施展武力的根据地，实因那里地广人众，而革命之机，又迫在眉睫之故。由我取而代之、抑或使志同道合者代而为之，应照一切的理想以确定立国的基础，然后以此号令寰宇，则我的志愿或者可以实现吧!

但是，我又想到人不免有种族的偏见，所以打算先熟习那里的语言风俗，然后才潜入中国内地，并以“中国人”的身份来从事这番事业。但事与愿违，徒然浪迹于酷暑之地（9）。后来得到木翁[犬养毅]（10）的恩助，得入梦寐以求的乡土，遍访才俊之士，终于得遇孙逸仙先生。于是追随骥尾，奔走策划多年，其间或碰上菲岛事件，或在新加坡入狱，或受海峡殖民地和香港的放逐，或发生惠州起义、背山事件、同志内讧等等。我的事业，皆一败涂地。最后不得已而叩桃中轩（11）之门，投身于浪花节界，与艺人为伍。我的理想到底成了梦想。呜呼！云翁之言，陈白之诗，岂非对我已预作讽谕暗示?不过，我并不惋惜自己醒觉太晚。

当我投身浪花节界时，实无勇气向知己前辈明言，因自己未能报答他们的恩义而竟落到如此地步，实深以为耻。这时偶然因事到弄鬼斋（一木斋太郎）（12）处，恰巧麻翁[神鞭知常]（13）亦来，同席畅饮。在谈话之中，这件事被麻翁察觉，他掷杯大声骂道：“太没有出息！我宁愿把酒泼在地上，也不能跟你这种人喝！” 在酒力激动之下，我亦不顾礼貌，愤怒地说：“谁要你这样的庸俗政治家敬酒！” 互相争论辩驳，由夕达旦。第二天，麻翁的门生来对我说道: "麻翁回家便卧床哭泣，屡次喊道：‘啊! 就没有什么办法救救他吗？把他找来，把他找来！’ ” 我听罢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啊！我的内心岂不痛苦！后来木翁来一信谓: "昨天弄鬼子说你作了什么右卫门[桃中轩云右卫门]（14）的徒弟，与念祭文曲的人为伍。我实在不胜惊讶。不过世间常有误传之事，但愿这是一个误传。” 又谓：“日前筑前的三好将军（15）来访，他近来效陶朱故事，经营商业。已非当年怒发冲冠的人物了。这倒是一件可喜的事。为什么独有你看破世事，挥锡杖（16）于歌场呢？我实在不能明白。” 对此，我实无词以对。又过数日，一念[古岛一雄]（17）兄来访，说：“木翁和他夫人嘱我劝阻你。也许你不高兴，不过，请你仔细考虑，能不能回心转意，还象从前那样，穿套外挂衣裙，去和他喝个痛快，何必杞人恍天呢？”我不答应。他潸然垂泪面去。啊！我的内心岂不痛苦!

我寄食于桃中轩家中后，有一天和老师同到云翁公馆，以实相告。翁微笑道:“作什么也没有关系。不过，难免有人要议论的。对，他们劝阻你我也赞成，你不听劝止，非干不可，我也赞成， 双方我都赞成。说起来，在人生的舞台上，总得让你有一个角色呀！” 啊，我的内心岂不痛苦！

我的新知旧雨中，或者面谈，或者来信，对我的决心表示同情，或者给以安慰和鼓励的也不在少数，这是我感激不尽的。不过，我投身于浪花节界，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有什么雄心大志，只不过是因性之所好而选择了这个职业吧，对那些同情我的朋友，我实在感到惭愧莫名。啊！可以说我活了三十三年才知道自己的本份!

当我决心作浪花节演员时，囊空如洗，一筹莫展。于是便致函熊本的三浦女侠（18），说明实情，请她援助。女侠寄来我需要的东西，并且写道：“你还在精壮之年，何以如此消极？切望你能回心转意。敬候回音。附寄微意，聊作代步之资。” 我含泪花了她寄来的钱，却辜负了她的厚意，而从事于新的职业。此事特别要记在这里，以表谢意。

啊！人世原是一场梦。“三十三年之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今公开作说梦的痴人，又岂能免贤者的一笑？

明治三十五年( 1902年)八月

滔天 宫崎虎藏 识

注释

（1）（2）（3）（4）（5）云翁，都是日本民间曲谣名，一般在寄席（日式游艺场）表演，统称浪花节或浪曲节，演唱者称为浪花节家或浪曲节家。

（6） 即头山满(1855-1944)，黑田藩士筒井龟策的第三子，出继头山氏，号立云。一八七六年（明治九年），以暗杀大久保利通的罪名入狱一年。出狱后，与板垣退助结交，参加国会开设运动。一八七九年（明治十二年），与平冈浩太郎、箱田六辅等设立向阳社，成为民权运动的一翼。两年后，又改组为玄洋社，以伸张国权，向亚洲大陆扩张为主要宗旨。于中日甲午之战及日俄之战之际，属主战派。并向政府要人进言。另一方面，则与孙中山、金玉均等亚洲民族主义革命家接近，予以颇大的援助。辛亥革命时期，曾亲赴上海视察革命的情势，主张争取日本对满蒙的特殊权益，为日本侵略大陆的政策指示方向。一九三一年（昭和六年），幕后支持内田良平组织大日本生产党。头山是日本战前右翼集团的魁首之一，对政界一直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

（7）陈白(1869-1984)，广东新会县人。字夔石、号少白。孙中山早年的革命同志，兴中会创始人之一，《中国日报》主编。同盟会香港分会会长。辛亥革命后，出任广东都督府外交司长，一九二一年任非常大总统府顾问，晚年致力于地方事业。著有《兴中会革命史要》，为研究孙中山早年革命活动的重要资料之一。

（8）恢复地权是指土地均享论，滔天兄弟均信奉享利佐治( HenryGeorge)的土地单税说。主张土地平均享用。一九〇二年(明治三十五年)四月，民藏创设土地复权同志会。孙中山的民生主义，亦主张平均地权，此在一方面乃继承了太平天国耕者有其田的构想，同时亦可能曾受滔天兄弟的影响。

（9）按指宫崎滔天两度赴暹罗的事。详下文。

（10）木翁， 即犬养毅(1855-1982)， 冈山县人,号木堂，庆应义塾毕业。一八八二年(明治十五年）立宪改进党成立时入党。国会开设后，候次当选为国会议员。一八九八年(明治三十一年)为大隈内阁的文相。宪政党分裂后，离开宪政本党，一九一O年(明治四十三年)组织立宪国民党，主张打倒藩阀政府。大正政变时，与尾崎行雄等为护宪运动前驱，发起普选运动。一九二九年(昭和四年)为政友会总裁，一九三一年（昭和六年)任总理大臣，翌年因五·一五事件为少壮派军人所刺杀。犬养毅是日本政界中同情亚洲民族主义运动的少数人物之一，曾广泛与中国、朝鲜、越南、印度、菲律宾等国的独立运动志士结交，对他们的活动作一定程度上的协助。一八九八年，资助宫崎滔天、平山周、可儿长一到中国调查会党活动。一八九九年与陆羯南、三宅雪岭等组成东亚会(其后与同文会合并为东亚同文会）。曾欲促成康、梁、孙之间的合作，但没有成功。一九O五年同盟会成立之际，他亦曾出力相助。直至孙中山去世之前，犬养毅仍为孙所信赖的日本友人之一。

（11）桃中轩云右卫门(1873—1916) ，茨城县人，本名冈本蜂吉，为日本曲艺界的宗师之一。

（12）弄鬼斋，即一木斋太郎(1859—1910) 的别号，熊本县人。年青时参加过西南之役，因滔天长兄八郎战死而大受刺激，以后破家散财，没迹各方，声名狼籍。其后又与犬养、大限、加藤高明等人结识，在政界中活跃一时。

（13）麻翁，即神鞭知常(1848-1905)，京都府人，号谢海、千里。晚年居麻布，称麻溪先生。自幼苦学兰学及汉学。一八七O年(明治三年)上京，一八七二年结识星亨，推为管鲍之交。历任明治政府财政、法制部门的官职。神鞭为一对外强硬论者。义和团事件后，筹设国民同盟会、对俄同志会，日俄战争之际渡朝得病，返国后死去。

（14）参看注（11）

（15）三好将军，未详。

（16）锡杖，原系僧人所用，杖端有铜环，挥动有声，唱祭文节的艺人用作打拍子的器具。

（17）一念，即古岛一雄(1865-1962) ，兵库县人。因杉浦重刚的影响，与头山满结交。甲午战后任《九州日报》主笔（《九州日报》由平冈浩太郎创立，的野半介为社长），一九O六年(明治三十九年)，参加三宅雪岭主编的《日本及日本人》和黑岩泪香的《万朝报》撰稿工作。后又随犬养毅入政界，历任国会议员。二次大战后，仍为政界的实力人物，拥立吉田茂，对保守政党的重建，颇具作用。

（18）三澜女侠，伊豫人。在熊本经营一日亭本店饭馆，为一女中豪杰，常以金钱周济滔天。黄兴、孙中山亦曾偕滔天来此宴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