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尼克·桑德曼到杨安泽：迷失的真相和美国的未来

Image: Cincinnati.com

1. 事件

这几天，辛辛那提乃至全美热议的一个事件是Covington天主教男校高中生尼克·桑德曼（Nick Sandmann）在林肯纪念馆广场上对峙印第安老人奈生·菲利普斯（Nathan Phillips）。Covington很小，四万人口。它松散地来说属于大辛辛那提的一部分，从辛辛那提市区过河就是，基本是同一个经济区域。但是，Covington属于肯塔基州，在美国内战的时候，站在南方一边，而辛辛那提所属的俄亥俄州属于北方州。对于黑奴，这两站是所谓的“地下铁路”（Underground Railway），从地狱通往天堂的路。这两州今天在政治上的区别是，肯塔基属于毫无悬念的保守共和党控制的红州，俄亥俄属于摇摆州。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上周五（2019年1月18日）桑德曼跟着学校组织的队伍去华盛顿参加反堕胎游行，游行结束后学生们结成小队自己活动，然后等着乘坐下午5:30出发的校车回家。在大约三四点钟时，大批学生聚集来到了林肯纪念馆面前的广场上等车。这个时候，出现了五六个非洲希伯来以色列信徒（Black Hebrew Israelites），污言秽语攻击这些学生和其他路过的人。非洲希伯来以色列信徒相信非洲大陆的黑人是以色列的嫡传子孙，雅各的后代；欧洲白人则是雅各的哥哥、被夺了长子名分不被待见的以扫的后代；美洲印第安人，亚洲人等各色人种则都是出自以色列十二支派。这个信仰群体始于18世纪的美国，很小，基本局限在东岸主要城市比如纽约和华盛顿。在他们看来，其他人种都是悖逆的，令以色列蒙羞。所以，他们侮辱那帮基本全白的学生是杂种、孽种、同性恋。那帮学生在得到他们老师允许的情况下，就集体大声用学校的励志口号回应。双方基本隔空喊话，并没有发生肢体冲突。一个多小时候后，广场上出现了另外一个群体，几个参加印第安土著游行的印第安人，包括菲利普斯， 一个参加过越战的美国印第安人。菲利普斯打着手鼓来到了桑德曼面前，桑德曼没有退缩，而是挂着揶揄的笑容直视菲利普斯良久，其他学生则把菲利普斯围了起来跟着起哄。在这期间，菲利普斯的一个队友喊话说，“你们偷了我们的土地！你们应该回到欧洲去！”

2. 社交媒体和传统媒体

今天的公共场所，如果有100个人的话，大概就有101只手机在摄影或摄像。所有的事件，没有视频记录属于例外。当天晚上，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一个大约四分钟的短视频，镜头对着桑德曼，尽显他抬着下巴的笑容，貌似他挡了菲利普斯的路。最关键的是，桑德斯戴了一顶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小红帽，MAGA是川普竞选的口号，毋庸置疑桑德斯是其粉丝。于是社交媒体上基本一边倒，谴责桑德斯目无尊长，歧视少数民族，一个非常容易的对此类川粉的归纳总结。另外，社媒上有人说这些孩子喊要造那堵墙，虽然所有的长短视频都没有证据支持这个说法。

传统媒体大概只比社媒晚了五分钟，第六分钟出现的传统媒体，都没有活路。各大媒体纷纷使用了这个视频，采访了菲利普斯。菲利普斯称他看到了非洲以色列信徒和这些男生对峙，他想以印第安人的方式介入两方，缓解紧张气氛，遭到男生们的围堵阻截。至此，传统媒体跟社交媒体的叙事方式和结论基本一致。

第二天，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一个大约有1个小时45分钟的长视频，记录了非洲以色列信徒和高中生的对峙，以及后来菲利普斯等人介入的前前后后。视频清楚地呈现了菲利普斯主动走到桑德曼跟前，而且走的基本凑到他脸上了，不存在桑德曼主动阻截菲利普斯的说法。要说被惹，那是男生们先被非洲以色列信徒惹到了，而且男生们的反应并没有过份。媒体傻了。

川普上了推特，又以逮到了一条假新闻为荣，媒体节操碎了一地。

3. 死局

社交媒体的产品本质在于制造、加工、传播流言蜚语，争议是扩大用户互动使用率的保障，极端言论是社交媒体的流通货币。支撑社交媒体的科技公司从技术到盈利模式都依靠在“将流言煽风点火进行到底”的宗旨上面。最初的短视频提供了绝好的一个争议，桑德曼戴了一顶MAGA小红帽，他去华盛顿参加了反堕胎游行。他符合右派标准，不管他是否成年，他被贴上了右派的种种标签。现场和社交媒体上的反对派不需要再有更多的理由证明他排外、歧视少数民族的倾向，他对菲利普斯所做的一切都符合无需证明的推理。

传统媒体可以做的更好些吗？不能。晚了五分钟，其实已经晚了一趟飞机。这是传统媒体过去十几年的挣扎，生存还是灭亡的挣扎。传统媒体早过了一言堂的黄金时代，而且他们不可能随时随地出现在事件现场。他们在采集故事线索，调查故事背景，分析故事原因等方面的技能在网络时代已经没有了优势。人们需要第一时间看到现场，至于故事是否完整，叙述是否合乎逻辑，都在次要。市场经济，消费者驱动产品制造和交货方式。二十年前的美国新闻系课堂，教授们在攻击CNN的24小时新闻联播，认为他们的这种采编方式肯定会出错，属于不负责任抢眼球的做法。二十年后的今天，轮不到CNN来播现场。人人都是出版商、电视台。社交媒体收集了大家的眼球，以及传统媒体赖以维生的广告来源。没有收入，哪来费时费力费钱的专业新闻调查报告和确认信息准确的操作流程？

4. 和解？

有人说，政客是个推销员，一点不假。他们推销的是一个主意，关于社会制度、政府责权、资源分配的一个主意。推销员有可能为客户着想，寻求一个双赢局面，那属于有理想抱负的推销员。大部分推销员都想着自己怎么赢，坑蒙拐骗是常用的招数。垫底的推销员用欺骗的方式推销一个次品，不幸的是，多烂的产品都有人买。社交媒体是烂推销员的最佳传销工具，顶着第一宪法修正案新闻自由的护身符，言论没有代价，没有后果。受众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蠢，无知无畏的人能够大张旗鼓拉帮结派制造声势让他们获得了权力的体验，坚固了他们存在的理由。即便如此，每个阵营都不敢明目张胆跟“真相”过不去，最多耍个阴谋论把大家推入无限的臆想。可是如果造价不高，谁都愿意自称掌握了真相，真相是站立的依据嘛。

可惜的是，真相有很多面。比如那两个长短款视频，4分钟的和1小时45分钟的，也许时段不一样，角度不一样，但都呈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因为每个人的价值观和经历会得到不同的解读和结论。长的视频增加了这个事件发生的一些背景，但不是全部背景。全部背景可以追溯到2016年大选，MAGA运动，民粹主义，美国内战，独立战争，殖民时代。这个事件中的三群人，无论自己是否愿意，都背了历史的承传和包袱，做了他们当天选择做的事，说了他们当天所说的话。

即使有各个角度呈现的完整历史长卷，最后事件真相还落到了各人的企图和内心。这个东西，除了自己，别人无法洞见。桑德曼发了一个长篇申明，重述当日所发生的事情，关键的信息在于，他没有存着不尊重菲利普斯的心，他有一万个理由站那儿盯着他笑。菲利普斯回应说桑德曼偷梁换柱，不诚实。桑德曼本身的行为让人们对他“缓解紧张气氛”的企图保持怀疑。这些都成了你说、我说、他说的事情。

人心怎么报道？媒体从来也没有做好过这个事情，越多的观点和解读，离事实越远。但是每一篇基于作者所能掌握的最确实的信息的文章、图片或视频，都是故事的一面。《大西洋》杂志的网站上有一篇文章叫大家不要轻易相信社媒上疯传的视频，也有另外一篇文章把桑德曼事件，特别是那个最初出来的短视频跟1957年肯萨斯北小石高中（North LIittle Rock High School）一群白人高中生跟两个黑人青年的对峙事件图片作比较。它说，这张图片讲述了一个故事，当然它肯定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在那一刻，它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网络时代来临之前，媒体和政府还都有点节操之前，信息传播被垄断之前，这种故事是会被接受的，也存在各方冷静地讨论故事的前后左右的可能。在今天，每人手里都捏着个碎片，却觉着自己掌握了世界，最糟糕的是立即站队，其实我们只想听我们想听的话，相信我们想相信的事。

Image: The Atlantic

我在脸书上的同事和朋友们确实分了三派，有“长短款视频都无法改变我对这些有钱且无知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的看法”的；有“你看看到底是谁欺负了谁”的；还有 “让我们和解”的。辛辛那提的高档牛扒店Jeff Rubby邀请菲利普斯坐头等舱从密歇根飞到辛辛那提跟Covington的那些高中生一起“掰饼”和解。菲利普斯拒绝了，说“那个孩子在申明中撒谎，他不更正，我不会来。” 桑德曼昨天在NBC上接受采访说，“也许我当时应该走开，就可以避免这场全国大争论了。”

也许这个事件一开始是可以完全避免的。那些领队的家长和老师在哪里？怎么可以让一群孩子跟两群成人对峙？如果桑德曼说的他们是得到了一位陪同老师的允许才跟非洲希伯来以色列人对峙的，那么这个老师真的应该被开除。滑稽的是，其实这事儿最应该被谴责的是非洲以色列信徒，他们先开始挑衅，他们是种族歧视者。但是从社交媒体到传统媒体都没人关注这群人，是因为大家觉得他们疯狂的言论不值得理论吗？还是他们作为攻击者的故事不太好讲？

5. 科技

脸书的创始人扎克伯格的远大目标是“连接全世界的人”，因为沟通能够打破人与人之间的误会，让事实呈现在每个人面前，信息的畅通无阻能够让经济活动更有效，社会更繁荣。可惜硬币的另一面是，全球所有人一起说话的时候也可以造成混乱、障碍和假象。

阿拉伯世界的颜色革命从埃及开始，它的开端始于脸书。2010年29岁在迪拜的谷歌上班的埃及工程师威尔·戈宁（Wael Ghonim）在脸书上建了一个页面，暴露了被警察打死的一位埃及青年的事件，痛斥腐败的埃及政府。他未曾料到这个页面很快形成了大串联，社交媒体上反政府的力量如星火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他们结合线下的抗议游行终结了穆巴拉克政府。但是最后令他吃惊和反省的是很多脸书页面起来发布 关于埃及和他本人的虚假信息，这些页面同样有很多追随者，埃及一度陷入了混乱。他为此事联络了脸书很多次，脸书没有实际回应或行动。

2016年的美国大选，社交媒体特别是脸书和推特，当了俄罗斯的枪手，一些东欧青年发家致富的手段，一个散布谣言的集中营。社交媒体作为一个谁都能叮的蛋，造就了某些国家要在美国人民心中撒下分裂种子的工具。

连桑德曼这种事件也不能逃脱成为分裂工具的命运。昨天推特发表申明，称最初那个四分钟的视频被一个在巴西的假账号不停地转发，分享，扩散，连带着煽风点火的发言。

脸书和谷歌两个大数据科技公司在过去的一年半中频频被招到国会作证，他们的技术、盈利模式和用户隐私保护不断被人们质疑。这两个公司也是强大的AI（人工智能）实验引擎，对未来的社会模式有着举着轻重的影响。可惜的是，政客不懂科技，扎克伯格的听证会好似马戏团，把政客玩弄于股掌间。美国政府对于科技行业的监管和引导远远跟不上目前和将来的需要。

6. 杨安泽

听到杨安泽（Andrew Yang）要竞选2020年总统是一年多前的事儿了。纽约时报上登了一篇文章，《他的2020大选信息：机器人来了》 （His 2020 Campaign Message: Robots Are Coming）。这里头有句话，“光是自动驾驶的汽车就可以造成社会动荡。”。

杨是美籍华人，曾是科技公司高管，后来做科技行业的投资人，他懂科技。他认为，如果政府不懂得科技发展对社会带来的后果，并提前做好预备措施的话，美国会遭遇类似上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科技，特别是人工智能会完全改变社会结构、就业机会和政府职能。人工智能时代一定有很多人是没有技能参加到经济活动中来的。这些人怎么办？他的选举纲领中有一条很容易被简化成社会主义的政策纲领是：他上任，给18岁以上的公民，每月1000美金最低收入保障。他觉得这个1000块不是什么新鲜事，人家阿拉斯加人民每月每人领1000至2000美金的油钱。阿拉斯加的石油是属于他们每个阿拉斯加人的财富，新时代美国人的石油是科技，所以这个Tech Check（科技支票）一点都不过份。

我不认为他能够当选。他也不认为他能够当选。这1000美金白给是否社会主义，保姆政策养懒人也不是重点。我看到的亮点是终于有人把科技作为一个政策纲要提出来让大家思考。这十几年科技发展貌似很红火，可是没有人在想我们要让科技往哪里带？它也许可以带着我们开发火星，可是也有可能把我们带入马利安纳海沟。科技发展不仅是一个经济领域需要注意的话题，也是社会、政策领域急需要关注的事情。所以，感谢杨安泽！

7. 结语

关于美国的未来，乐观和悲观的人各有理由。关于美国应该是什么样的一个国家，亦是众说纷纭。桑德曼事件中的三方代表着美国来自不同种族和信仰的三群人，美国是个成分复杂的国家，各个群体的利益诉求不同。但是，一个种族单一，信仰单一的地区也未必平安无事，欧洲从古到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美国在我的心中，曾是一个年轻，自信，包容，不拘一格的国家。也许一个国家不会永远年轻，也不会永远揣着梦想。那么希望它的年长只增添它的智慧，而不是暮气和包袱。重温一下里根在位时最后一次公开演讲的话。他说，“我很爱这个国家。为什么呢？大概这位朋友给了我答案。他给我写了封信说，美国是个特别的国家，因为你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埃及，德国，日本，你不会成为一个埃及人，德国人或日本人。可是，任何人到了美国他/她就可以成为一个美国人。“

References:

Nick Sandmann incident viral video – short:

https://www.theatlantic.com/technology/archive/2019/01/viral-clash-students-and-native-americans-explained/580906/

Nick Sandmann incident long video:

https://www.cincinnati.com/story/news/2019/01/20/analyzing-video-incident-indigenous-peoples-march/2631412002/

Nick Sandmann’s statement:

https://www.cincinnati.com/story/news/politics/2019/01/20/covington-catholic-student-video-issues-statement-his-side-story/2634008002/

Andrew Yang’s candidacy announcement:

https://www.nytimes.com/2018/02/10/technology/his-2020-campaign-message-the-robots-are-coming.html

Andrew Yang’s pitch to America in Iowa:

https://youtu.be/YoEPNPxsB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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