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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明:他在刀锋上行走,余华的残酷与准确

他的小说叙述力图打开语言无限切近真实的那片界域,他对叙述时间的控制,对人性人心的质问,无疑是汉语小说做得最出色的。当然,他对人类生存事相的探究,特别是他对残酷和冷漠的表现,都是汉语小说在感知生存世界所抵达的最远的经验。

作为早期先锋派的代表,余华在90 年代上半期就开始改弦易辙,早期有批评家认为余华从先锋派阵地撤退也不无损失,因为他不只是改换了一种创作姿态,实际上也减损了他原有的感知世界的独特方式和独到的小说触角。但他自己对此十分自信坦然,他也确实从这种改换中获得了更广阔的创作空间。

今天重读余华的早期作品,依然会为在那个时期就拥有如此独特的小说经验所震惊。陈晓明在《陈晓明文集第六卷:小说的内与外》中谈到余华在《细雨中呼喊》弃绝的经验,“他的小说叙述力图打开语言无限切近真实的那片界域,他对叙述时间的控制,对人性人心的质问,无疑是汉语小说做得最出色的。当然,他对人类生存事相的探究,特别是他对残酷和冷漠的表现,都是汉语小说在感知生存世界所抵达的最远的经验。”

《陈晓明文集第六卷:小说的内与外》

陈晓明 /广东人民出版社/2023


生存的弃绝之境

《在细雨中呼喊》被认为是余华早期最好的作品之一,其突出之处就在于,余华把汉语小说中少有的“弃绝”经验表现得异常充分,从而触及人类生存事相中最深刻的创伤。也正是在对“弃绝”经验的表现上,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在艺术上具有了某种冷峻而微妙的美学品质,这是当代汉语小说很难得的一种艺术品性。

《在细雨中呼喊》

余华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2018

这个以第一人称“我”来讲述的故事,现在还无从考证是不是余华童年生活的真实记录,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余华写出了为经典现实主义的“儿童文学叙事”所掩盖的童年生活。在经典的(为意识形态权威话语所规定的)儿童文学叙事中,少年儿童是“祖国的花朵”,他们在五月灿烂的阳光下,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或者捧着五月的鲜花,站在五星红旗下,白衬衣扎在蓝西裤里……这就是五六十年代,乃至70年代经典的少年儿童生活画面,他们的故事沐浴着健康、幸福、欢乐的阳光。显然,余华改写了这个“经典故事”。

对于余华来说,重写那个年代少年儿童的成长故事并非是在写作“儿童文学”,而是重建一种极端个人化的叙述视角,它隐含着反抗既定语言秩序的感觉方式和语言表达方式。

余华一向擅长描写苦难兮兮的生活,他那诡秘的目光从来不屑于注视蔚蓝的天空,却对那些阴暗痛苦的角落沉迷不已。余华对“残酷”一类的感性经验具有异乎寻常的心理承受力,他的职业爱好使他在表达“苦难生活”的时候有如回归故里。“苦难”这种说法对于余华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它就是生活的本来意义,因而,“我”这个名之为“孙光林”的孩子,生活于弃绝中乃是理所当然的。余华如此冷静,娓娓叙述这段几乎可以说是“不幸”的童年经历,确实令人震惊。

在这里,极度贫穷的家庭、不负责任而凶狠无赖的父亲、孤苦的祖父、屈辱的母亲,经常被打骂、被冷落歧视的生活,然后是像猫一样被送走,又像狗一样跑回来……这就是生存的弃绝之境了,它也是生存之绝境,在绝境中生存与成长,这是对成长残酷而极端的表现。


细雨中的呼喊,黑暗中的孤独感

余华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并没有简单去罗列那些“弃绝”生活的感性事相,而是去刻画孤立无援的儿童生活更为内在的弃绝感。追忆童年生活采用的第一人称视角,给“内心独白”打开一个广阔无边的天地。一个被排斥出家庭生活的儿童,向人们呈示了他奇异而丰富的内心感受,那些生活事件无一不是在童稚奇妙的目光注视下暴露出它们的特殊含义。被家庭成员排斥的孤独感过早地吞噬了纯粹天真的儿童心理,强烈地渴望同情的心理与被无情驱逐的现实构成的冲突,使“我”的生存陷入一系列徒劳无益的绝望挣扎之中,而“呼喊”则是生活含义的全部概括或最高象喻:那就是孤独无助的弃绝境遇,没有回应的绝境。

小说的开头部分这样写道:

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 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已……那个女人 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可是没有出 现。现在我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惊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听到 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 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小说以女人的“呼喊”开头,给出一种情绪的和心理的环境。由女人的声音而引出“我”的心理状态,这也表达了一个儿童无父无母的孤立无援的生存状态。尽管这个主人公孙光林有父有母,但他却处于被弃绝的境地。小说一开始就预示了他对母亲的渴望,一个正是恋母年纪的小孩,他对女性的呼喊尤其敏感,他渴望有母亲关怀他,但“母亲们”的存在陷入困境,甚至她们的呼喊也没有回应。“女人的呼喊……”意味着孤苦伶仃的“我”不会有来自母爱的保护,这是女人深入黑暗的故事,这是母亲缺席的故事。

在细雨中呼喊,微弱,又无边无际,这一呼喊,我们不得不承认,余华试图把他感性经验的世界内在心理化,既拓展到最为广 大无边,又实现了微妙细致。

这样的开头让人们想起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开头。那也是一个回忆的叙述视点,小说是从叙述者现在的睡眠进入,而后引出了他的童年记忆,那是从童年开始的记忆,其中有童年时期对妈妈的吻的渴望,那是一个软弱的孩子的心理。余华这篇小说的开头是一个儿童听到女人在黑夜中的呼喊,那个无人的呼喊,在孤独的童年心里引起了回应。只有这个孤独的童年回应着那个同样无助的女人的呼喊。但这个回应本身却是包含着对母爱的渴望,这就与《追忆似水年华》有着内在的相似。

《追忆似水年华》

[法] 马塞尔·普鲁斯特 / 李恒基 等 / 

译林出版社 / 2012

余华自己曾表示对普鲁斯特的作品极为钦佩,1991年,余华发表《在细雨中呼喊》时,已经三十一岁,他在先锋派的道路上已经奔走了数年,按他的说法,他最早有兴趣阅读的是一些西方现代派的作品,在他最初喜好文学时,川端康成充当了他五六年的老师。在喜欢川端康成的那几年里,余华说:“我还喜欢普鲁斯特,还有英国的女作家曼斯菲尔德等,那时候我喜欢的作家都是细腻和温和的。”

《在细雨中呼喊》深受《追忆似水年华》的影响,这个开头和其中的情绪,都可以看到后者的投影。当然,这绝不是说余华的这部小说是在《追忆似水年华》的阴影底下写作,而应该说余华相当巧妙地借鉴了《追忆似水年华》。余华的这部小说可以说是西方现代主义影响在中国最显著的成果。就是这个开头,在黑暗中的那种孤独感,以及那个叙述人,余华随后就摆脱了普鲁斯特的阴影。在这个意义上,那个黑夜中的开头,那个在黑暗中挣扎着呼喊的孤独之子,也可读成余华自己的化身,那是深切感受到现代主义大师普鲁斯特的阴影而产生的困扰,他还是一个孩子,是的,他还是个只有“六岁”的孩子。他多么渴望有人回应啊!然而,没有,只有他来回应,一个六岁的孩子。那就是余华对那个特殊年代的童年生活的记忆,也是他作为一个崭露头角的作家面对经典大师时的那种孤立无援的象喻。

余华与普鲁斯特只是在潜意识意义上可能有所关联,这部小说更重要的或许是余华自身的成长传记,那是中国在特殊年代发生的故事。“我”这样一个成长中的孩子的内心呼喊,是对历史、对命运、对人性的呼喊,呈现的是在那样一个时代,“我”内心所经历的深度创伤。小说一开始是在南门这个地方发生的故事,然后“我”被送走了,小说的结尾,“我”跟爷爷一起又回到了南门。这是一个完整的成长的历程,遭受弃绝之后的回归,这个成长历程并不十分复杂,也不过分残酷和惊险,却有着如此深重的创伤,那就是弃绝的经验。因此,与其说这是一个成长的故事,不如说是关于“弃绝”的经验。


生存的困境:摆脱弃绝?拥抱孤独?

这部小说对外部社会的描写并不是那么充分,他写的都是家庭伦理以及少年儿童之间的友情、绝望,写他们所承受的来自家庭、学校和集体的排斥和弃绝,这样一种弃绝本质上渗透了政治历史的元素。但是在小说叙事中,这些弃绝虽然并没有多么残忍,然而,却是具有渗透进骨子里的那种伤痛。

弃绝感与孤独感还有所不同。孤独感是一种回到内心去体验自我并且培养起具有对抗性的自我意识的那种意识。弃绝则是一种更无力的状况,是一种被隔绝的生存境遇。蒙田曾经说过:孤独就是自由。在孤独中回到自我、体验自我,自由的本质总是被理解为回到自我。易卜生说过:谁最孤独谁就是最有力量的人,这也成为现代主义的一个主题。但是这样的现代主义式的孤独却是唤起一种自我意识的力量;而余华的“弃绝”则是彻底软弱无助的,那是个人处在外在世界压力之下,内心再也找不到力量感,那是彻底的孤立无援、孤苦伶仃的状态。

这部小说的微妙就在于仅仅通过主体的幻想就能够把时代的集体无意识心理揭示出来,把时代对这些卑微者的弃绝状况写出来。对那个时代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人和社会的关系,人的命运,仅仅通过这么一个幻想的片段就揭示得深刻而透彻。这是高明的修辞:献身就能成为英雄,这是政治的兑换券。每个人都有虚荣心,或者叫尊严感,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 “承认的斗争”,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承认,这是人的本能。

《在细雨中呼喊》非常尖锐地写出了那样一种承认的绝境。余华把整个生活撕碎,把它推到绝境,推到一种极端的不可能性,在这种极端的不可能性中看到生活最本质的方面。他把那个时代彻底地撕碎,让卑微的小人物任何小小的希望都幻灭,甚至连献出生命换取一种政治虚荣的满足都没有。弃绝乃是那个时期最普遍的,也是最致命的经验。

当然,余华还是带着玩味残酷的意味去表现这个儿童的弃绝感,以及他在弃绝中如何体验悲悯和渴望温情。在这个意义上说,余华的作品和中国小说过去所表达的感性经验和情感状态是不一样的。就弃绝感本身来说是一种不可能的情感 ——一方面,人都是害怕弃绝的,总是要摆脱弃绝,人有了朋友,有了友情就能获得一种存在的坚实性。但是另一方面,人在孤独中才能体会到自我,才会更深地回到自我,当你摆脱了孤独的时候, 你也就摆脱了那个纠缠于你的自我的幽灵——这始终是一个悖论。作为个人始终是在这两种状态之中摇摆的,这是生存的困境。

本文内容摘选《陈晓明文集第六卷:小说的内与外》,广东人民出版社2023年出版。内容有所删减,标题系编辑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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