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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 | 江湖物语(第七回)

2017-03-31 野夫 苍山夜语




第七回  易帜



  

文丨野夫

01


省城的易帜似乎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事实上,自打共军过江之后,几乎便没遇见什么硬仗,多数城市都处在弃守的状态。军人列队进城,群众被组织起来夹道欢迎,大抵如此。

关勇波和田樱等学生,也被大成他们组织起来,在欢迎的队伍中喊口号。南下的部队全面军管,各主要建筑开始升起红旗;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改朝换代的兴奋和狂欢之中。

那时由于原有的政权突然崩溃,地方秩序无人维持,很容易陷入瘫痪。因此共产党所到之处,首先是要赶紧成立干部学校――简称革命大学或者革干――迅速招收一批有文化和理想的进步青年,进行短期培训,然后分配到各地去接收地方政权,并同时开展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运动。湖北省革命干部大学也就在这样的一阵鞭炮锣鼓声中,举行了挂牌仪式。

大成按照上级的指令,组织进步学联的同学召开会议,鼓励高师的同学都去投考革大。他满怀激情地演说――一个伟大的时代正在到来,这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我们所有的爱国青年都应该投身到解放全中国的伟大洪流中去――他确实赢得了大家的鼓掌,一时群情沸腾,都认为剧变的历史正给所有人提供了一种改变命运的机遇。

关勇波当然毫无例外地选择了新政。但是田樱却从报名的队伍中退了出来,她犹疑不安地看着那些争抢着命运的同学,突然像一个世界边缘的旁观者,显得无聊且无趣似的。

关勇波办完各种手续之后,还是放不下田樱,他去学校的林荫小道上,找到了小雨淋漓之中徘徊着的她。关勇波手举油伞悄然走近,为她撑起一片阴天,自己的后背则已经湿透。田樱回首看看他,依旧低头沉默,一瞬间她似乎突然找不到可以对话的语言。关勇波沉吟一番还是试图劝说她也能投身其中,他相信,这不仅是顺应历史潮流,而是真正实现他们原有的理想社会的机会。

田樱其实非常理解他的动机。这些年来,他们一样看见了国民党独裁政权的腐败和黑暗,她也相信新的政权也许会给底层人们带来新的公平和正义。她解释说也许她是一个害怕见血的弱女子。前几天她陪同学们去参加了一次公审公判大会,那些被就地正法的人,也许确是新政的敌人,但是她被枪声吓坏了,她怯懦地说:我不敢面对那一地的鲜血,确实不敢。

关勇波没有理由谴责一个怕血的女孩,有的人天生晕血,你实在无法改变。他只能尽量解释,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必将有一些暴烈的行动,这,就是革命。当初邪恶力量执政时,不是也一样如此镇压他们眼中的敌人的吗?对暴政的温情,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因为纯粹的善良是不能换来权力移交的。

问题是田樱说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关心的也许只是无数破碎家庭的孤儿寡妇,枪声之后,她隐约听见的都是那些肯定存在的暗夜偷泣。她说她不懂斗争哲学,她只相信刀枪种下的一定是恨,而绝对不会是爱。她甚至质问关勇波――同为中国人,我们已经相互厮杀了几千年,难道我们就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吗?我们不能学会宽容和宽恕吗?

关勇波觉得女人真的是毫无理性可言,她们只想感性地对待这个世界。而他坚信――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曾经的行为负责,你如果有罪,你就应该被追诉。这就是一个清算的时代,血债必用血来偿,这才叫天道不辜。因此他还是希望田樱能正视这一切,勇敢地参加到革命队伍中来。革命并不意味着永远杀戮,革命需要更多的有文化的建设者。

女人的选择并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她更多的时候是要服从心灵情感的方向。于是田樱说她还是要听听家父和天恕的意见再说。关勇波说他正想找天恕动员一下呢。田樱从内心感到一种真挚的关心,再三感谢他对他们兄长般的理解和关爱。


02


听着天天回响的秧歌腰鼓和游行歌唱的声音,田樱的父亲在室内不免开始有些焦躁,经常忧心忡忡地徘徊。田母手足无措收拾东西,对所谓的新社会,他们多少显得茫然。

这天刚好覃天恕来请示个什么事情,田父留他小坐,他似乎隐隐感觉到一种不祥,担心改朝换代对他们这样的家庭,带来新的灾难。他说他想趁时局未定之时,把厂子迁到香港去,这样也许就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覃天恕觉得问题未必有他所说那么严重,最近他也开始注意时局了。抽空读过毛泽东写的《论联合政府》,从毛的观点来看,共产党似乎想要建立的是一个多党参政的共和国家,民族资本家应该在他们的团结范围之内。

田父声称千万不要相信政治家的口号。共产主义理论的实质是什么?是共产,是要均贫富。在他们眼中,所有的资本都浸透着血腥,而推翻剥削阶级就是他们所谓的使命。在这样的主义下,你还敢企望他们江山底定后的仁慈吗?覃天恕认为几代人从洋务运动开始,为了实业救国勤扒苦做,才有了今天这么一点实力。他多少还相信,任何一个政府都需要扶持自己国家的产业经济,他们也需要纳税人,何必要打击民族资本家呢?田父说你去了解一下今天的苏俄现状,大约就不会如此乐观了。

他的许多朋友都走了,垂老投荒,他也不想,但是他就怕到时去留两难啊。

他们正说着,田樱回来了。一家四口开始吃饭,田父仍旧心事重重。覃天恕好久未见勇波,问田樱他的情况。田樱说他投考革命大学了,前几天还动员我和你也去革大,说新中国需要很多有文化的建设者,我们应该顺应历史,这样只会有利无害。

话太突然,父母与覃天恕互相看了几眼,一时都语塞。夜里,覃天恕挽着田樱漫步送她回校,秋风萧瑟,田樱为覃天恕竖起衣领问道,你好像不太愿意我去读革大,你为何又支持勇波去呢?覃天恕说革命是男人的事业,勇波是穷困人家的孩子,早有鸿鹄之志,参加新政会帮他改变命运,他当然支持他。至于反对田樱革命,他只是不愿她去吃苦而已。

田樱感觉覃天恕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像从前整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了。她说她还是喜欢他当初那大大咧咧无耻无畏的样子。覃天恕似乎情绪被调动起来,说你敢鼓励我无耻,那我现在就在路边把你办了,我早就憋不住了。说着就抱住田樱动手,田樱啊啊笑骂你敢你敢,这可是新社会了啊,讨厌,把手拿出来。覃天恕还是无耻地用嘴把她的呻吟堵了回去。他们靠着的法国梧桐,被抖下了一地秋叶。


03


关勇波在革大因为表现卓异,政治军事课程都是双优,被校长侧目而视。大成是学生队的队长,也公开了他的地下党的身份,对关勇波自然颇多照顾,并及时发展他成为了预备党员。春风得意的关勇波终于领到了第一笔津贴,决定请覃天恕搓一顿。这些年他欠天恕的确实太多了,如果没有覃天恕的不时资助,仅仅靠勤工俭学,他是无法完成学业的。

关勇波穿着一身军干服装在厂外路口等候,覃天恕西服革履向他走来。两人相逢看见对方的打扮都觉得有点滑稽和尴尬,但又很快调整情绪恢复旧情,拉手拍打起来。覃天恕不无微讽地笑关勇波这身打扮,在今天可就该叫时装了。关勇波也玩笑讥刺说,这西服让他这么歪七竖八地一穿,也够糟蹋的。

覃天恕突然生出命运感,喟叹当初他想穿军服没穿成,没想到现在却被关勇波穿了。关勇波趁机说,个人的命运永远是与国运相关的。他来找他正是为说这件事情的――他还是想动员覃天恕投身革命。

两人坐下点菜,覃天恕要按旧日规矩,一人一瓶对酌。关勇波恳请兄弟多理解,革大是军事干部学校,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严禁饮酒。覃天恕不想砸他的饭碗,宽容地同意他以茶代酒。缺了酒这种燃料,两人的情绪似乎略不如故。关勇波只好开门见山,想动员他和田樱都去革大,说马上就招第二期了。覃天恕说你以茶代酒,我都不勉强你。当然,同理,你也不能勉强我。这才叫平等。

关勇波觉得他们正躬逢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每个身处这种变局中的人,都要适时顺变,才能谓之俊杰。覃天恕认为且不说政治,单说禁酒这一项,他就憋不住。他是天生散材,就不去给革命添乱了。关勇波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青年,质问我们出来读书,不就是希望有所作为吗?现在时代给我们提供了这样好的机会,我们何必放弃呢?

覃天恕只好严肃地申明――他没有什么理想,更谈不上什么政治热情。他只关心他的家人朋友,关心自己内心的快乐。他对旧政权素无好感,对新政权也不抱希望――甚至还更多一些忧虑。他说他还在观望,想看看关勇波和他所服务的政党,是否真正在建立一个新民主主义社会。他说也许某一天,他会去追赶勇波的队伍,但眼前,他,以及田樱,都可能选择落伍。最后他似乎有些伤感地说,我们是兄弟,今后还将是,任何时候我不会主动站在你的对立面。但也不是任何时候我都要成为你的战友,你能理解吗?

关勇波见他如此固执,只好不多说了。许多年来,他总想有机会回报一下。覃天恕像是喝高了,变得特别敏感而深情。他骂骂咧咧说他妈的,你这一革命去了,真不知道今生再见更在何处。没准哪天我讨饭就讨到你门前了,呵呵,呵呵。他笑得欲哭的样子,很是让关勇波感到难受,他的内心也被什么东西揪疼了似的。


04


利川县城位于鄂西边陲,处在武陵山区腹部,是一个穷困的少数民族地区。等到马县长带着一干人马去接管县政府时,基本就宣布利川和平易帜了,群众小孩也只是围观这些外来人,没有想象中的欢迎场面。马县长带人走进旧政府木楼,前县府职员和几个警察列队等候收编,地上摆着几支破枪,桌子上红布包着一颗大印。马县长对那些旧职人员说你们就先回家吧,注意保境安民,不许为非作歹,听候通知安排。众人鞠躬着谢谢长官。

所谓新解放区的主要负责人多是南下的老苏区干部,不用多说,都知道当前的任务是清匪反霸,迅速土改,尽快建立新的人民政权,组织粮食兵源支持前线。这儿是四省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情况很复杂,山大人稀,民风悍勇。大家分派到各区去土改,马县长难免叮嘱大家要注意政策策略,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消灭恶霸地主。

尽管开大会强调了,但是马县长依旧对被派往文沙场负责的胡队长胡忠义放不下心。这是他从晋西北带来的旧部,一个勇敢但有点简单的人。为了栽培他,他还是决定把他用到刀刃上,因为他听说文沙场,是利川县著名的土匪窝子。他单独约见胡队长,告诫他脾气急躁,要注意工作方法。这儿和老苏区不一样,虽然当年贺老总也在这儿闹过根据地,但毕竟革命基础薄,群众的觉悟也不一样,少数民族地区,要多讲政策,掌握尺度,大事要请示。胡队长是老兵油子,笑说好久没打枪了,准备打几匹野猪回来,给老上级改善生活。

文沙场是一个古镇,几百户人家保留着几丝曾经的繁荣,土苗汉侗夹杂。当胡队长的队伍开进来时,人们站在街沿围观,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片压抑的笑声。胡队长挥手向老乡打招呼,大家觉得奇怪而发出哄笑。队伍直奔前乡公所的大院,前乡长周宗衡带着一个仆役点头哈腰出来迎接,说是欢迎大军过境。

胡队长正式通知周乡长,说他是中共利川县人民政府文沙场土改工作队队长,不是过境,而是在此驻扎,从今天开始接管本地的全部权力。要前乡长必须全力配合工作,否则后果自负。周乡长是明白人,早听说共产党要来了,急忙交出各个保甲长的登记名册,并说这院子也都交给新政权。他早就不想干了,没办法,只好暂时维持着。

胡队长说暂时他还不能走,要他协助先解除原乡丁的所有武器,不许藏匿。第二,要通知各个保甲长后天来这里报到开会。第三,还要交出原乡公所的所有财产粮食,登记造册。周乡长自然全部应承,保证一定照办。


05


利川县的袍哥龙头老大冉五爸,就住在文沙场的一个深宅大院。听说共军来了,老搭档牟舵爷急忙过来串门聊天。两人斜躺在榻上抽大烟,冉幺姑不时进来掺茶。牟舵爷担心中共会对他们道上的弟兄有妨碍,想来听听冉五爸的建议。

冉五爸见多识广,相信一个端公一个法,改朝换代了,肯定是要换一些章法的。但是自古以来,江湖不斗朝廷,朝廷也不惹江湖。想来不至于非要砸他们的讨饭碗。

冉幺姑插嘴说最近下江客基本不来进货了,据说新政府是要禁烟的。她不免有些担心。冉五爸大大咧咧说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走着瞧吧。

牟舵爷思忖理是这么个理,但就怕乱世撞见个不讲理的,非要来个一统江湖。

冉五爸起身走几步,对牟舵爷吩咐道:朝廷变了,世道未必变。世道变了,人心还难得变。改朝换代,谁也挡不了,我辈只能守着自己的本分。地面上,我们也从未得罪啥人,共产党也不至于非要与江湖为敌吧。再说,自古皇权不下县,地方上维持个规矩,我们总还用得着吧。你抽空也去看看跛爷,我估计他这浑水袍哥,这一次恐怕得要接受招安了。

星斗山的土匪跛豪喝醉了,正在虎皮椅子上酣睡,棒老二匆匆跑来报告说,共军到了文沙场了。跛豪不耐烦地说什么鸡巴共军,不就是从前何胡子带出去的兄弟伙吗?怕啥?

棒老二说他们现在是正规军了,反过来也要来清匪反霸的哟。

跛豪更加恼火地说反鸡毛霸。何爷跟我有八拜之交,他还欠我一百条枪都没还,喊他还了再说。当年大家都一样,这会儿换个旗帜,就要来打老子算盘么?说完接着又要睡过去,棒老二摇头叹气,只好没趣地出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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