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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君:野夫不野

2017-10-15 赵国君 苍山夜语


《诗经》把来自乡野的歌唱称为风,有采诗官专门负责采风,他们深入民间,聆听民间的歌声,记录给天子,天子听闻则知民风。所谓“习习谷风,以阴以雨”,所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冬日烈烈,飘风发发”,等等,乡野父老们随着四季流转,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就是风土,就是人情。“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人间的歌声与天地的节律相应和,皆因风化成万物,决定着人间礼乐教化。《诗经》有风、雅、颂三体,雅和颂比较士大夫,就有些刻意、造作,唯有风才是大地的歌唱、民间的呼吸,悠悠苍天,言笑宴宴,远远超过雅颂,构成了文学的主体。如“十五国风”才是《诗经》里最美丽也是最重要的篇章。


可是自从民间被收缴,社会被打翻,国家的整体结构发生了五千年未有之大裂变,风的社会横遭灭绝,风的传统也被招安入朝,演变为各种文艺形式,文学乃至文人的命运更是奄奄一息。野夫生于断裂,长于重建,曾于时代跨际间载沉载浮,艰于呼吸;又侠气纵横,啸聚来去,大地民间的喜怒,乡关尘世的歌哭淋漓笔端,终成一代文名。文字行世的野夫行走山川,结交天下,不必由我再来谬托知己,但偶有的杯酒之欢也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话不半句投机多,遂暗自钦敬,紧紧握手,引为知己。值此走笔英豪之际,当然不会忘了与他的淡淡交往。



文:赵国君


01



近来我害了“厌市症”,颇感城市生活的造作无聊,唯有泥土草木才能引发兴致。意兴阑珊之际,遂约上贺卫方师驱车进山,“雪底有春草,携君山里找”,到水长城寻温老大喝酒去也。


过了十三陵就进得山中,这时节,雪早没了的,春草的绿色已侵染开来,漫山遍野,春色无边,看着就胸襟豁达。路边乔木欣欣向荣,各式民居星星点点,山间地角,宁静而有诗意。转眼就到了老温的居所,古长城脚下的“温家堡”。老温本是纵横艺术界的大佬,曾有许多的故事,潇洒风流、率性灵动,简直传奇,但早在十余年前就遁居山林,体会着处江湖之远的逍遥与快乐,他走西藏,行印度,怪力乱神,神仙老虎般飘来荡去,机智妙趣,笑也笑得震动山川,此等生龙活虎的活人,正是我惊为天人的近交。


贺老师与我兀自慨叹,老温在旁沏水倒茶,跟着应和,谈话间就聊到野夫(咦,山野里聊野夫多合适啊)。聊他的大理诗会,贺老师刚刚从那里回来的,自然多杯酒之乐的话题。老温与野夫都是南帝北丐之类的江湖侠客,属“一个单位的”,早就握手相识。我则关心乡野与写作,他海客谈瀛洲的“反社会”美好生活令我神旺,他的文字表达足有驻足深思的凝视,因为,此时我刚起羞耻,正“香菱学诗”般痴迷写作,自然分外留意。


我言章诒和的说法开题,她说野夫的写法很传统。“当然,他的写作讲究,很有底蕴”,贺老师跟着作证式的补充。贺师刚有《逍遥法外》出版,看来北大名师的内心亦是明朝散发的出逃。而我喜欢的是他的江湖气,野种流浪,一股子桀骜不驯,沉郁、浓情。我亦野种,但世故浸染了半边,根基又差,类比之下,难免造作,自然对好汉拜服。


老温关心的是野夫的书法,因为他也留恋碑体,至于写作,老温其实与野夫有相通处,他的《江湖飘》写得全是当代艺术家的旧时行状,还没有市场化的牛鬼蛇神们生机四射,朝气蓬勃,老温喜欢这股野种的味道,就写得妙趣横生,而成名于今的艺术家反不招他待见,他天然结盟于边缘异端的小人物。而野夫笔下则是江上母亲、外婆的“坟灯”,还有幺叔的故事、故友如波、瞎子哥、畸人幽人、烈士王六婆,人物不但小,亦痛,亦苦,多是由哭泣的大地孕育而出,十九“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他们的冤魂列列行行,浸满了时代的泪痕,野夫就为他们一一做传。尽管骨子里他是士大夫的,知识分子的,除了外在的立场分明、处士横议,却没有明显的精英意识。他的心思依然在野,依然“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自有一种扑向底层,歌吟于风的力量。这一点让我想起鲁迅。鲁迅以杂文时评被误读了半个多世纪,其实鲁迅的背后站着阿Q、涓生、魏连殳、华老栓、祥林嫂,一群故国家乡的生民成就了鲁迅的文学成绩,以语言家、文体家为白话文运动长了脸面。这是风,不是雅的力量。


贺老师、老温和梦想出逃的我在谈论野夫的过程中发现着自己,也认识着山川行走的他,我们仿佛都在找寻一种更富活力与激情的生活,不是很有意思吗?




02



2006年,北漂十年的野夫逃逸京城,行走山川去也。此时,北漂三年的我才“融入”这个城市,成立的律师观察也刚刚起步,几场思想啸聚的法律论坛做得兴起,我正专心“革命”,无心风花雪月,与文学家的野夫兄擦肩而过,不以为意。


初识野夫是因为黄珂。黄珂乃京城奇人,居家大摆流水宴席,齐聚天下艺人、官人、商人、学人乃至知情人、爆料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谈笑多吃货,往来无白丁”,“黄门宴”乃京城一景,不愁遇见知己一二。“最近比较黄”后不久,一很大的饭局开动:老康六十大寿暨黄友会年会,说起来是2010年元月的事儿了。老康什么人物?民间思想家,重庆另一名片,他的生日还不热闹?各路好友倾巢出动,“黄友会”的善男信女们齐聚三里屯“天下盐”餐厅,色彩斑斓,众声喧哗。话说我在这热闹的餐厅里沿桌找伴,不期这角碰了吴思,那角撞了崔永元,刚和老六打完招呼,迎面来了章子怡,哦,不是章子怡,是野夫,早知大名,待朋友介绍,客气地打个招呼,谁知他好像对我非常熟悉,言语间透着亲切。惊喜,顺势拉近闲聊,好像并没聊什么,或聊什么早忘了的。


黄珂、老康,貌似来头很大,其实都是布衣白身,并无世间的权力配置。黄珂有类孟尝平原,其实连个土财主都算不上,老康思想的头颅很大,是格局大,与黄珂、野夫同属闾巷之侠,靠的是修行砥名而声施天下,均类太史公笔下之游侠也。


那次又是黄珂家,“饭醉”的经常发生地,刚进屋,就见野夫坐在那里,打过招呼,他拿出一本本刚出的书分赠大家,是《尘世·挽歌》。此时,他已斩获当代汉语贡献奖、台北国际书展大奖,文名日盛。仗着名声与熟络,第一次认真读他的文字,印象深的还是那篇《江上母亲》,我们的传统“逝者为大”,不缺溢美铺陈的悼亡文章,但他的文字质朴感人,看一遍有一遍的泪痕与心伤。悼亡中的平静深沉,透着时代的悲凉。之后就是外婆、大伯、幺叔、故友、瞎子哥。一个个命途中经过的亲友朋长,一个个故国命运的材料,大把大把的屈辱与泪水,很苦。但他文字讲究,运行无碍,透着恬淡与诚实,很安静。虽有伤害,虽是饱受恨的教育一代,却苦难中有良善,非常明朗的善良。一如他之所言:我的写作是还债,我的还债是要使亲人不朽。



03



告密者历来是中国特产,史书的记载比比皆是不说,由武则天公开的酷吏统治,到东厂、西厂、锦衣卫、军机处等特务机构,都是告密者扎堆做事的地方。掌权者需要告密,人民需要告密,信息不对称,故意不对称,我们一直在告密。


野夫的命运就源于一场告密事件,还不是一般的检举揭发,而是朋友之间的背后插刀。告密者叫XZ政,80年代的著名诗人,亦是野夫的著名好友。非同一般的人物,非同一般的手法,对野夫的伤害就非同一般。野夫被诱入狱,人生自此转轨,而卖友求荣的“污点线人”却摇身一变而获利,而得名,世间肮脏,又此一桩。


二十年过后,野夫将这一事件公布了出来,揭丑之举当然换不来对方的反应,却在网上引发了反响。权力在你们那儿,道义却在民间。


看过章明为老康拍的电影《60》,其中一段也发生于此,印象里那个非常时期的良善出乎意外,人们尽力保护、帮助曾经为民主ZY付出的勇士,一些掌握公权的人也懈怠地行使权力来放任他们的逃亡,事件虽恶,人性尚存,非常感人。包括好友国栋讲述当年的逃亡,也是感人肺腑,鲜见如此阴暗丑陋者。野夫的揭露令人特别伤心:阴谋何以如此精雕细琢?享受尊荣不为罪愆忏悔于心何安?造孽者可知受害者的茹痛之苦么?


“我知道强权体制决定的人性卑劣有时情有可原,但是当一个人欺骗了他的至交,竟然毫无愧怍之时,我确实做不到埋下斧头放弃仇恨”,这该是动因吧。


此时,章诒和把冯亦代、黄苗子做卧底的事也同步曝光,有人便对章诒和说三道四,野夫借此声言:“对于那些批评她没有恕道的人,我只想问——你们可曾有过这样的疼痛?在这个国家干脏活并不稀奇,但是干了你要承认,你要主动道歉。你连起码的良知和歉意都没有,凭什么历史要对你宽恕?别人受罪你受赏了,你就该主动灵魂下跪。”


宽恕其实是没错的,但宽恕不过良心法庭的免刑,前提是得说出真相,所谓先量刑再赦免。一如人们总爱举南非和解的例子,但“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的前提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所有的作恶者先说出真相,然后再来决定是否惩罚。我们有多少的罪恶还藏着、捂着,不容置喙,连真相如何都无从得知,却大谈宽恕,是不是一种虚伪?


众口举例曼德拉,说其在走出监狱时主张宽恕,“如果还带着仇恨,那就没有走出监狱”,宽恕得可算完美。可是,有谁知道,曼德拉日后常常被噩梦惊醒,梦中多是昔日的伤害之状。恶对人的伤害有多严重?不经历恶的人恐怕难以想见。


野夫的立场很是鲜明:在一个真相至今尚未呈现、罪恶不被清算的时代,我从来不屑于泛泛高谈什么宽恕。快意恩仇向来是男人的正业,一个淡仇的人,难免也是一个寡恩的人。同样,一个没有罪恶感的社会,也必然将是一个没有羞耻感的社会!


是啊,宽恕,做个表达姿态或许是容易的,在真相未明,或对方根本都没有认罪的时候,宽恕何来?



04



2011年初,IVV,一个特立独行、挑战权威的艺术家被J方带走。I本大诗人I青之子,I青曾为D的文化招牌,跟D的开国领袖都有交往,一度贵为座上宾客。其子IVV以艺术为旗,关心民瘼,做了大量揭黑露丑的工作,令喜欢制造谎言的人十分不快。针对这一事件,王文作为某一网站的嘉宾表现出的庆幸之态让野夫怒不可遏,加之读了王文的《中国ZY派最缺什么》,更令野夫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奋笔疾书,以《中国JQ派最缺什么?》回应之,一场笔战由此拉开帷幕。


王文那时为《环O时报》的主笔,与野夫争论的问题很大:什么是极权派、ZY派,中国是好是坏,到底该怎样实现民主ZY,或者说如何才是国家的长治久安,由理念到制度设计,由私德到公德,重要的是,如何看待目前的中国。两人你来我往,由微博到博客,由短兵相接到雄文再展,争论得一塌糊涂。还好,真理愈辩愈明,争论中两个人的立场与立论方式一一展现,好在不是简单争胜负,而对厘清一些问题、认清中国社会有了更深的认识。


“ZY派”与“JQ派”的问题除了纠缠于琐碎的定位之外,王文例举了ZY派在私德上的缺失而怀疑ZY派掌握公权的可怕,对如何实现ZY民主大讲素质论、经济富足论,而野夫力主人之私德公德应该分开,高扬普世价值大旗,力陈刻下中国实行民主ZY的必要,并指出“JQ派”为权力背书、漠视苦难与黑暗而祸国殃民的实质,可谓是对王文及其服务媒体《环O时报》点题的批评。我并未看过《环O时报》,只是听闻有人唤作《环O“屎报”》,可见一斑。争论到底,不过一方好得很,一方坏得很,论证水准高低立现,弄得鸡同鸭讲,很好的话题没有吵起来。


其实,ZY民主说来是老话题,近来有愈言愈乱之势,包括追求ZY民主的人也不是很清楚。几个层面的分别需要注意:一层是价值理念。这方面你是学者、专家、媒体人,大力研究、传播理念是职责,也是知识的诚实,怎么说都不为过,就倡言ZY民主即可,说好了大家鼓掌。第二是制度层面,民主制度的建立需要职业政客、革命党人与各种致力于此的人共同努力,是实践,也有行动,国家应该有制度保障,社会该有同情之理解,应该是天经地义般正常吧,何必弄得那么紧张?第三个层面该是生活的。生活里的民主气派、ZY气质是很重要的,这也是先人为什么说“民主是一种生活方式”。三个层面可以互相缠绕,也可分开理解,但不能非此即彼,不能说生活中不民主的人就不能谈民主理念,大谈民主理念的人就必须是一个民主制度的建设者,三者合一,大好,三者分裂,也很正常。


印象很深的是,那年,《南方周末》的事件爆发,《环O时报》在士林声讨浪潮中再次甘做跳梁小丑,充当“反潮流”英雄,以阴谋论放大事件,说什么境外势力参与,一种别有用心的老调子为权贵救驾突围,在诅咒与批评的声浪面前,王文依然认为“只有《环O时报》用纸质记载了每段重大真实历史。在《环O时报》里,发现了每一个21世纪初的敏感词”,就令人无话可说了。


一次,朋友聚会,寒暄之际,又说起了左、右之争的问题。我说,在西方,左、右本有严格的界定,但我们这里是一个非常封闭的话语系统,跟西方完全两拧,但也能自洽,中国人一说左、右好像都知道怎么回事儿。野夫接过话茬儿:“对我来说,不分什么左、右,还是ZY派、JQ派比较恰当”。


在野夫的处士横议中,一个关键就是对权力的警惕和防范。无论是对告密者的揭发,还是与王文的争辩,他批判权力的立场是很清楚的。包括说到诺贝尔文学奖,他认为,绝不会奖励一个歌颂极权的人。他受过极权的苦,由思想控制到肉体镇压均有切肤之痛,死亡、恐惧、残忍就成了书写的主题,但他反对把苦难变成阴影,因为在苟活的生存里他感受了太多善良,这也是他文字里极少怨毒却饱有温暖的原因吧。


他又说:“我写作是为了揭示这个时代的真相。”如此,就有人呼他为“公共知识分子”。尽管,“公知”已被卑鄙地污名化,他依然欣喜有这样的评价。“公知担当道义良知,批判公权力,有什么不好?能得到这个称呼是我的荣幸”




05



野夫童年,“WG”正盛。残酷的政治斗争孩子们不懂,但孩子们看见了民间社会如何被一步步掀翻、毁灭。此时,“破四旧”已近疯狂,“破旧立新”的大扫荡毁坏了无数文化珍品与历史资料。古迹、字画、文物灭绝的情况罄竹难书。以网上公开的评论说:“激烈的‘破四旧’运动对于当时以农村为主导的中国社会影响最大。给中国的传统文化、民族精神和面貌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其毁灭性的打击,一些具有重要意义的节日、庆典和流传千年的文化和生活方式遭受了空前的质疑和破坏。”文化的摧残不是物件的推倒重来,是不可逆的,“至今无法恢复”、“无法估量”,摧残了“国人的精神面貌和民族信仰”。


如今世道翻转,曾经破掉的“四旧”成了国宝。拆毁的前门大街原样复建,摧毁的寺庙依葫芦画瓢,也在原来的废墟上翻新做旧,黄瓜绿漆,以文化旅游招徕顾客,但民间社会的毁灭是大跃进造假重建能够完成的吗?尤其是文化的大灭绝与大断裂怎样接续?


太沉重,约他闲聊,他说:喝点儿小酒呗。老故事餐吧的庭院非常幽静,我俩秘密接头,还是撞见了老熟人——餐吧的经理老周,三人清茶一盏,天南地北地扯。


他讲 “民间写作的现状与使命”,直陈古来民间著史的传统,一捣官方历史的假大空与一无是用,其实呼唤的是史家的真实。他说,“知道民间对写史的重视吗?有识之士出资千万元巨在抢救历史”。


“还不是我们这般文人写作,而是在搜集史料,做具体而微的历史书写工作”,他补充说。


就是啊,不能讲着讲着就断篇了,跃过既有的真实,重复教科书谎言直接到现在啊。翻开面目全非的强权书写,墨写的谎言处处都是,不愿愧对子孙的有心人开始“为天地立心”了,也只能靠他们了吧,别的,能看么。


我笑谈他的江湖气,他就接着说江湖。江湖从庄子那里开始都是与庙堂相对立的,自古行帮、协会、宗族祠堂都在行使着社会教化与自我治理的功能,起码是中性的词吧。他到台湾,从旧时的洪帮、青帮、白莲教到如今的四海帮、竹联帮、天道盟均做了广泛了解,并拜会帮门大佬。而如今,即便美国、日本等民主ZY的国家也都有各种江湖组织存在,说好一点的叫“NGO”(非政府组织),难听一点的就是黑帮,都该存在啊。其实只要有法治在,哪里有什么黑社会,任何国家都会有一个边缘地带,一个秘密的区域,所谓灰色行业。一个号称消灭了黑帮的ZF其实是吞掉了民间,是激进地掰弯了丰富多彩的市民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H社会。


可灰色地带怎么生存与发展呢?我听着新鲜,不免追问一二。他就举例:赌球该知道吧,大家都是在网上点击下注,五千、一万,可是比赛结束,谁来收钱?还不是你看不见的那些人。输钱的,赢钱的,怎么兑现?几万、几十万的现金,或划账就能够到你手里,谁做的?秘密社会啊,多少人懂的?其实,江湖也好,黑帮也好,欧美、香港人、台湾人傻?为什么照样存在?只要社会是民主的、法治的,自然会留得他们存在,而不是消灭殆尽,把自己变成最大的H帮世界。即便是日本的奥姆真理教,若不杀人放火,违反法律,也一样能够存在,人们只知道多年前教主麻原彰晃因为害人而遭法律制裁,但浑不知,那也是法律上的加大打击力度,而不是简单消灭,如今的“奥姆真理教”仍然“健在”。


野夫的影响在扩大,人气也在高涨间,不过还是文人的名气,顶多是唤来请去做些书生之论,无论是富豪精英,还是草根小资,无论发达城市,还是偏居的乡野,他都“有讲无类”,从不拒绝。他说,能讲一点就讲一点,窗户纸要慢慢捅破。


看他讲的:《自媒体时代的公民K争》、《在路上的文学与人生》、《苦难的力量》、《回不去的故乡》,等等,话题很广,名字也很诗意,但多目光向下,对准“伟大民间”。这一次在政法大学的讲演,名字就叫:《草根人物命运背后的国史》。


民间、江湖是他的关注所在,他来自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任侠义气的乡土是否有些影响?他的言说中,有鄂西故乡,有路上相逢,有一见如故,有道义见心。人世红尘里的爱恨情仇到家乡历史、个人际遇,再到国家感喟,多肝胆相照,哀痛相怜,分明是民间生命的生生不息,也是江湖道义的已诺必诚。江湖一词让武侠搞得挺浪漫,挺文艺的,其实,所谓的江湖不过中国人呼吸与脚踩的大地,不过“吾国吾民”的栖居之所。乡绅自治也好,族规家法也罢,乃至盗亦有道的黑帮团体,不就是学人念兹在兹的“公民社会”吗?不就是不完美社会里的灰色地带吗?我们在高扬SH主义名词的国家里失去了社会,不但失去了社会,还反对一切自立自为的民间组织,“SH主义反社会”,居然是赤裸裸的。




06



一个做纪录片的朋友找到我,希望联系野夫,听闻所求,自然乐于帮忙,赶紧联系他,他二话不说地答应,见面的地点就在他家附近的酒楼。


纪录片涉及1958年“反右”的奇特题材,“反右”题材本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打压的对象是一批中学生,按照当时的政策,中学是不划右派的。这批右派冤魂本来是同学好友,在黑暗政治的摧残下完全变了模样,告密的,落井下石的,而后又经“WG”等各种运动,戏剧性地由荣即辱者,同时落难者比比皆是,充满故事。


野夫的话不多,没有像我一样大讲意义,都是实打实地说片子怎么做,他与那些落难的中学生右派们很熟,可以居中联络。不止如此,就如何筹资,他坦诚说可以帮忙,至于怎么拍好片子,也给了很多的建议。


慢慢地酒就高了,摇晃着去他家。家在一座集合了办公与住宿的旧公寓楼里,一看就是临时租住的简陋之所。上楼后,他客气地拿出好茶给我们满满地沏上,醉意未除,倦怠慵懒,大大咧咧地让我们在客厅喝茶用酒,招呼一打就进了房间酣睡去也。坐了不一会儿,实在无趣,我们就不辞而别地下楼,告辞间为报复他的“轻慢”,也响应他的授权,顺手在酒柜里拿了一瓶度数极高的“琅琊台”白酒,消失在夜色中。



07



白话文运动迄今快一百年了,成绩不佳。不但不佳,可能很坏。一种经由政治动员、革命呐喊及意识形态搭建的钢筋水泥充斥着汉语表达的百草园,历历在目的是文言被废,假大空盛行,文章不文、不雅,甚至充满了虚伪、空洞和蛮横的权力景观。致力于汉语表达的文学家、语言家、媒体写手、党政公文家也许该反思:白话文运动到今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1949年迄今的白话文,不是学术问题,而是霸权问题”,这是陈丹青先生的剀切直言,“白话文进入了文化的昏厥期、凝固期,整整40年,白话文未闻一句拂逆之言;迄至90年代,知识界略微醒觉,始有若干学者有感于时文的荒败,历史的疑点,乃呐呐为文,有所辨析”。


可惜的是,除了极少数的学者敏感于此,整个社会对汉语表达的现状安之若素、习以为常。权力机构的大话空言占据了强劲的传播工具,噪声不断。语文教学的荒败不堪只剩识字,教育生态居然就是权力生态,一样污秽人们的眼睛。如此这般,连号称作家的人在内也不以为耻。“所有人只会说白话文,白话文不属于任何人,它甚至不再是语言,而是无关尊严和美感的低级工具,全然交付给权力,演绎为不同权势的简陋副本”。


M在语言上彻底征服了所有人,我们至今在他的话语体系里不能自拔,鲜有突破。要知道斯大林同志都管语言问题,语言的边界就是思想的边界,也是权力的边界。


当代汉语贡献奖的颁奖词说:“土家野夫的文章,承接古风,呼应民国,延续20世纪80年代,经过了20世 纪90年代的磨洗,在21世纪的今天愈发珍贵。在汉语、文体、历史与情感之间,找到了最稳固的平衡点”。在汉语表达彻底沦陷的今天,我很看重这种奖励,也是对野夫保持敬意的深层原因。


以文字记录时代,道尽黑暗的野夫其实在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通过书写来挽留记忆,通过书写来恢复家国的来路,更是通过书写来改善国语沦陷的面貌。他的表达半文半白,几近五四,在白话文真的成了白水煮豆腐的今天,有些斯文老派,但他有清醒的认识,在新书《丘陵之雕:野夫诗集》里他直率坦白:“我坚信自己最本真的定位是诗人,而不是其他什么。”


他说:“我还没有找到一种特别的表达方式,那种只属于我的特别方式。”



08



起初,不怎么喜欢他的笔名。野夫?乡野村夫吗?作为第一代由乡村迈进城市的“逆子”,半吊子的异化早对乡村失去了感觉,有点“白头谈玄宗”的恍惚与隔膜,城市化还来不及呢,不要提我的“卑劣出身”好不?我已经不顶高粱花子好多年了。这是我们一代人的分裂,村野未去,城市未入,悬在半空。


中国人的命运太坏,吾乡吾土的淳朴自洽被生生毁灭,只剩下无处不在的机关、单位、组织,只剩下政治总动员与经济大发展,乡关不在,社会沦陷,家庭也是四面漏风,难得安静与温馨,江湖何在?他的《尘世挽歌》、《乡关何处》不就是一曲曲切题的挽歌吗?


诺瓦利斯说:哲学就是一种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而我们在自己的祖国暂住、上访、劳教、限购、流亡,江湖、故乡、社会何在?我们是丧家狗,奔突于永远的异乡里。


游走京城,公民社会的种种使我对野夫的所言、所行约略认知,他行走大地,寻遍生民的实存,在异化万端的今天,笔力千钧地重申普世价值与人文道统,不野!他是生活气重,“人味儿”十足,何其可爱、难得?


他是那种贴着地面与生活不断做爱的人。


他对权势竖起中指,绝然对立,不断吹着口哨。我喜欢他“一直在汉语写作的边缘地带”的生活,所谓穿州过府,来去自如,那种大丰富,大寂寞心有同感。身处卑微如我,虽无他那样的传奇与成绩,但活在边缘的状态一样莫逆于心,欣然快慰。


他说:“一个不关注身边黑暗的诗人,我怀疑其伟大。”


是啊,伟大作品几乎无一不产生于黑暗年代,野夫兄有福了。


风掉了,或者说民间社会早断掉了,文化也处在无知的断裂中,延续风的传统,风的文学,就是野夫不野的力量所在。他的其人其文,为“身处卑微者”的江湖世界点燃了一粒灯盏,为依然苦行于尊严与ZY的国民泡上了一杯温暖的下午茶。暗夜远行、良心跋涉,野夫,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活着的姿态,一豆灯火的安慰。一如他的诗句:


我曾经涉足这个世界所有阴暗的角落

河流所能赋予人的哀愁和愉悦

对我已不陌生 复杂经历完成的雕塑

从身体内部渗透而出的完美 我有深秋

苹果般的骄傲

………


2014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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