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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瑞丨我一直把鲁迅当成黑夜里的持灯人

2017-10-20 曾瑞 苍山夜语




  

文丨曾瑞

01


凡是接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应该都接触过鲁迅的作品。一度,他的作品并未打动我,只当课文来读。教材上有他的《三味书屋》《阿长与山海经》《故乡》《藤野先生》等,读来都很平淡。犹记得,讲到《藤野先生》时,老师盛赞文中“油光可鉴”一词,说鲁迅的语言深刻又犀利,还很幽默。我却感受不到。

到了高二,我才认识到鲁迅的确非同小可,不能等闲视之,才开始真正阅读他的作品。由此可见,那些害怕鲁迅的作品给少年儿童造成心理阴影,而从教材中大量抽掉他的作品,此类做法,没有太大必要。

高中时,我厌倦了学习。那些早已安排好的东西,我不想获取了。我要寻找不一样的东西,来忍受这些无聊而又苦闷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为此,我很惶惑,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何去何从。于是,我开始寻找。在此寻找过程中,我似乎是无意中闯进了文学的世界。此后,我的人生经历了重大变化。

小学时,我就爱看书,初中又迷恋武侠小说。我会闯进文学的世界,好像也不太意外。读书读到高中,村里人都认为我是高才生,肯定学了不少东西。而在这种教育制度下,除了教科书应付考试那一套,我的头脑里其实还是一片空白。我长着一双眼睛,也等于是瞎子。这个瞎子一头闯进文学的世界,这本身又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当我感受到光之后,便再也不愿回到黑暗中了。这光虽是那么近乎黑暗地照着我,我的内心却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我能闯进文学的世界,全靠一个人的带领,就是鲁迅。高中语文课本上很有几篇他的杂文,《灯下漫笔》之类的,老师没怎么讲解,我就自己读。一读之下,我感到一种快意,一种做了任何事情之后都不会有的快意。那感觉,就像是对你所反抗的某些东西,终于也有一个人和你一样地站了出来。尽管如此,我还没有想到,要去借阅他的书,系统性地阅读。当时,我根本毫无借阅文学作品的概念。文学在我心中,也非常陌生。我只觉得某篇文章好,某句话说到了心坎上,仅此而已。

一个偶然的黄昏,我在街上溜达,看见一处旧书摊。光顾旧书摊,我一般只买武侠小说。高中时,虽然很少再看武侠小说,但凡在旧书摊上看见此类书,还是像宝贝一样地买回来。而那次,我看见旧书摊上摆着几本鲁迅的书。一番斟酌,就买了。

回到学校,我开始看他的作品。那是两本杂文集,盗版的,纸张黄旧粗糙,错字很多。我却看得非常着迷,心灵受到极大的冲击。但我得承认,能看懂的实在不多。在一篇文章中,他写道: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后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他写的简直就是我。

这之后,我开始大量看书。学校有一个小小的图书室,我经常去借阅。由于无人指点,我看书就特别盲目,不知道该看什么。而且,书中的很多内容,完全看不懂。因此,我的所谓大量看书,是要打上引号的。只能说,我开始艰难地阅读文学作品了。我的性格大变。这种转变,我不知道是好是坏,反正是更极端,更愤世嫉俗了。我想,这主要是鲁迅作品中的批判精神影响了我。一个人要有能力批判,批判得令人心服口服,必须得有独特的判断力。

早期读鲁迅的作品,或许什么都没学到,的确是有了一点判断力。当然,这所谓的判断力,其实是鲁迅的,我只是借用。有此判断力,我便不满于现实,还为自己的不满于现实找到了理由。青春本来就伴随着叛逆。我的叛逆,却显得与众不同。若没有这与众不同的叛逆,我可能不会喜欢上鲁迅的作品。由此而言,不让高中生读鲁迅也有道理。人人都跟我一样,读几篇鲁迅的文章,就愤世嫉俗了,这社会迟早得乱。

大学时,系里有个老师蛮有思想,差不多也是个愤青,整天批这批那,挺受学生欢迎。他活得倒是很超然。面对当今乌七八糟的学术界,他很是愤慨,愤慨之下,便发誓不写论文。因此,一个蛮有思想的人,却评不上职称,教书多年还是讲师。他也不在乎。就是这个愤青,对鲁迅却极为不满。一提到鲁迅,他就厌恶至极,必须口诛一番。我便无法理解。鲁迅究竟哪点得罪了他。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人不买鲁迅的帐。

后来读到余华的作品,我才得知,鲁迅一度被奉若神明。他的书,跟红宝书一样,是必读作品。那时,很多人都不买他的帐。人大抵天生就有一种逆反思想:规定的事偏不干,禁止的事偏要干。余华提到,他一度很讨厌鲁迅的作品。这自然与官方的硬性要求有关。到了一定的年龄,他无意中翻开鲁迅的作品,才读出与众不同来。由此可见,再好的东西被符号化,沦为政治的宣传品,也必然会引起反感。

那位大学老师反感鲁迅,是因为鲁迅的杂文。他觉得鲁迅在杂文中大肆谩骂,与文坛的人笔战不休,心理太过阴暗。此类观点,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那位老师受弗洛伊德的影响很重。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他分析鲁迅患有强迫症。他说,那家伙丝毫不宽容,人家说他一句,他就要写文章冷嘲热讽,长篇大论骂人不带脏字,心理极其阴暗,极其狭窄。

在杂文中,鲁迅的确冷嘲热讽嬉笑怒骂了很多人,像郭沫若、徐志摩、林语堂、梁实秋等等,都在被冷被骂之列。很多人将他的杂文捧上了天,其实,他的大部分杂文的确只是在打笔墨官司,没多大意思。个人以为,若不是后期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写杂文上,定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02


随着阅读视野的开阔,我对文学作品的理解自然不一样了。再读鲁迅,感觉也就不一样了。他的作品很怪异,这是初步印象。后来,又在这怪异中,读出一种深刻。同时,也感觉到,他的有些作品明显不够分量。

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和《彷徨》,被捧得很高。生前,鲁迅出了许多书,都很薄,几十页,或是上百页。按照今天一本书的厚度来说,这不算书,只是小册子。《呐喊》和《彷徨》也只是小册子,光听书名,就不一般。

那些篇幅很短的小说,像《祝福》《药》《狂人日记》等,都是人尽皆知的名篇。高中时,读过教材上鲁迅的《<呐喊>自序》之后,总感觉那是一本在沉默中一人独自呐喊的书。当我看完《呐喊》,却有点失望,也很困惑。我不明白,像《一件小事》《鸭的喜剧》这样的作品,为何被收入《呐喊》?

大学时,读到《彷徨》里的那篇《伤逝》,我甚至很诧异。鲁迅竟然也写这样的作品,让我非常诧异。《伤逝》写的是一段凄美的爱情,并非写得不好。我的诧异,完全是没料到他老人家还会写那么深情的文字。

在教育宣传中,老师们反复讲鲁迅的作品就是投枪和匕首。许多年里,在我心目中,鲁迅的形象就非常高大,是一个斗士,而非文人。看到非投枪和匕首的作品,自然会诧异。这不是鲁迅的错,只能怪教育不诚实。依我现在的眼光看来,《呐喊》和《彷徨》这两部集子里,有些作品的确不够分量,有些作品可能还没有引起重视,至少教科书上没有引介。

我深深地震撼于鲁迅的《野草》。粗糙的汉语,在《野草》中,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精神强度。而《野草》中的某些作品,也明显不够分量。其中,有《死火》这样内力极为深厚的文章,又有《立论》这样的小段子,总感觉极不协调。他的许多杂文更是凑数,大段大段的抄新闻,有人就骂他是为了赚稿费。鲁迅或许没考虑这么多。作为后来者,对被封为伟人者,我们总是爱挑刺。

鲁迅的小说不多,都是短篇,唯有《阿Q正传》稍长一点。很多人不满于鲁迅伟大的文学地位,也在于此,批判他没有写出更多的文学作品。他的出名的短篇,语文教材上都有,大部分人都读过。我想,一般读者,能读出其中三昧的,并不多。

高中那会儿,我只觉得鲁迅的语言很怪,故事也怪。《药》里面那个华老栓去取药,走到一个街口,他就往后退,接着就来了一些奇怪的人,有人还对他发出一声冷笑,忽然之间,便有人给他递来一个血馒头。当时,我读得云里雾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没有面孔的人是谁?他们究竟在干什么?鲁迅的语言很怪,又惜墨如金,就搞得我莫名其妙。

尽管不懂,并不妨碍我对他作品的热衷。恰恰是为了弄懂,我才反复阅读。同时,我也特别喜欢那种怪异的语言。“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迷上文学之后,我还竭力模仿过这样怪异的语言。

我特别欣赏的,是鲁迅的《故事新编》。大学的现当代文学教材上有一篇小说叫《铸剑》,便是出自《故事新编》。《故事新编》也是个短篇小说集,写到女娲补天、嫦娥奔月、大禹治水、老子出关、眉间尺为父报仇等等,全是取材古代的故事,经过现代化加工,写得很怪异,很出色。

这些小故事纵横古今,幽默诙谐,读来特别有趣。我没看过鲁迅的创作年表,不知道他作品的时间先后。但从作品本身来看,《故事新编》应该是他三十岁之后的作品,写得很平和,把黑色幽默驾驭得游刃有余。

凡有人跟我谈论鲁迅,我便极力推荐他去看看《故事新编》。奇怪的是,看过《故事新编》的人非常少,教材上也只引介了一篇。《故事新编》除了怪异,便是反崇高,像女娲、后羿、大禹、老子等等,这些上古名人,一个个都那么落魄潦倒,丝毫不崇高。这应该是教材不引介的一大原因。

人类文学,经历了漫长的崇高时期。从十九世纪开始,西方文学渐渐转入反崇高。鲁迅算是顺应了潮流。而中国文学,表现崇高仍是主流。直到文革之后,才涌现了一批不一样的作家。在读王小波的《万寿寺》《寻找无双》《红拂夜奔》时,我便联想到了鲁迅的《故事新编》。在反崇高和黑色幽默方面,他们极为相似。


03


作为一个大作家,鲁迅的作品的确太少了点。我的意思是,他的小说很少,而且没有长篇。他的小说几乎都没有展开,人物的面孔很模糊,语言近乎沉默。在一篇文章中,鲁迅写到:我开口,便感到空虚,我沉默,便感到充实。他的作品,尤其是小说,都是近乎沉默的。他写出了中国底层人的可恨又可悲的性格特征,但没有进一步深挖。每一个人物几乎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曾说过,“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在他看来,黑暗的现实,犹如铁屋子,所有人被关在里面。他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们。因为他清楚,一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醒来无路可走。

鲁迅写出了黑暗现实犹如铁屋子,同时,他又在文学中自设了一个铁屋子,使所有人出不来。鲁迅没有看到中国社会的希望,便将所有人关在铁屋子里。其实,这帮人一直在外面。他们卑贱,势利,受压迫,又压迫别人。

《药》里面的夏瑜,是革命者,被杀后,却遭到底层人的笑话。反而是康大叔这样的人物,受人敬重。夏瑜为谁革命呢?难道不是为天下受苦难的民众吗?华老栓是受苦难的民众的具体一员,却只会用血馒头为自己的痨病儿子治病,还对康大叔恭敬有加。

对此种人性,鲁迅写的很深刻。他知道,整个中国遍地如此。他希望这沉闷的中国发出声音。他又用自己的精神强力,堵住了底层人的口。因此,鲁迅的小说基本上不写对话。涉及到对话,也多半很简短,都被省略号硬生生地截断了。

在我看来,《呐喊》和《彷徨》中的鲁迅,是一个绝望的浪漫主义者。他写出了知识分子内心的孤独和绝望,也认识到苦难民众的可悲与可恨,却不知该怎么找出新的路。比如《孤独者》里面的魏连殳(发书音),一个受过新学的知识分子,却被乡人视为异类。他对成人世界失望透顶,寄希望于孩子。鲁迅在《狂人日记》中也发出过“救救孩子”的呼喊。谈到成人世界的争斗,魏连殳厌恶至极,转而又说,“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

后来,他对孩子也失望了。最终,魏连殳不再理想主义,只是为了活下去。他交了好运,“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他由同情底层人,而到对一个老太太直呼老家伙,还需要别人对他磕头。反而是这样,他受到了底层人的敬畏与尊仰。他死后,人们还感念他的盛德。

鲁迅一心想改变现状,民众却不觉醒,反而成为统治者的帮凶。对这帮人,他是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他无法保持单纯的知识分子立场,为艺术而艺术,又拒绝走进普通大众。因为他像魏连殳一样清楚,在普通大众面前,只有交了好运“抬高起来”,才会受到他们的敬重。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具有悲天悯人的天性,深知普通大众的遭遇何其不幸。而他要为这不幸鸣不平,可能还会遭到普通大众的冷笑。

魏连殳绝望了,于是不想改变,继续摆出老爷的派头。鲁迅的内心在挣扎。因此,他成为一个孤独者。他的小说,便展不开,很沉闷,缺少生活气息。鲁迅笔下的人物,不乏典型形象。他的作品,也被一直宣传为表现出了中国人的劣根性。其实,他的小说,写的很抽象,有点概念化。这原因,便是他的写作缺少生活气息。他对生活气息的严重过滤,源自于他对此世界的失望,源自于他对普通民众的憎恶。

鲁迅的很多小说,成就都蛮高。但他小说中表现出的思想,其实还是有点不成熟。像《狂人日记》《药》《祝福》等作品,明显缺乏一种开阔。他的写作,还带有不少顾虑,不少禁忌,甚至是愤怒。他还不能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其时,鲁迅肯定还比较年轻。《一件小事》中,就因为车夫扶了一位老人,“我”便非常内疚。鲁迅想通过一件小事,来折射车夫高大的人格,同时反映出“我”还不够好。这么一件小事出现在《呐喊》中,的确有点小家子气。

可以说,鲁迅已经为自己的写作找到了矿质,但还需要更多的东西,才能构成广阔的画卷。毕竟,小说并非几块闪光的矿质构成,需要大量的生活细节。一个创作者,只有摆脱了个人世界,上升到更为宽广的世界之后,才能写出一种开阔。可惜,鲁迅后来忙于笔战,不再写小说,浪费了不少个人才能。如果他能延续《故事新编》写下去,中国的文学界必定有福了。这是我的一点认识,不一定对。

由于政治原因,鲁迅一度被奉若神明。WG结束后,他慢慢被拉下祭坛,难免会有人对他大加批判。同时,又有一帮人,想把他继续奉为神明;也有一帮人,出于对青少年的身心健康考虑,想把他抹杀掉。这些做法,都是不对的。我们最好还是把鲁迅当成一个作家,如此,才能还原出他的本来面貌。

作为80后,我没经历过曾经那个时代,便不怎么看得见强加在鲁迅身上的神性光环。我看见的鲁迅,只是那些文字,一个作家留下来的文字。当我在文学路上走得越远,对这些文字,便看得越清楚,对鲁迅,也就更多了一份理解。我把他当成黑夜里的持灯人。他的灯,不为任何人而亮,又照着每一个人。只要你翻开他的作品,真心阅读,那道光,便会闪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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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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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夜语


-作者简介-


曾瑞,80后,做过教师、编辑、导演助理等,正向编剧奋进,业余写作,有个人公号:风尘七侠。


-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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