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我们带你回家

曾瑞 苍山夜语 今天



文 | 曾瑞

选自非虚构文集《烟火人间》

本文9000余字,阅读约需14分钟

 

那天早上九点多,我弟接连打来两个电话,我都没接到。由于手头正忙,也没顾上回,心想中午打过去。没几分钟,电话再次响起。我接通,只听我弟声音低沉,不似平常。他告知小表弟出事了,我心里一紧,忙问出了什么事。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小表弟在湖南某地建铁塔,摔了下来,人已经走了。

霎时间,我头脑一片空白。几年前,父亲夜里打来电话,告知幺叔上吊自杀的噩耗时,也是如此。自那之后,我真怕接到家里人的电话,也轻易不打回去。万万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表弟,竟猝然离开了人世。我问具体情况,我弟远在温州,他也不知,只是父亲打电话告诉了这事。

挂断电话,我整个人都慌了,心里竟是不信。深吸几口,我立即联系父亲,他电话已停机,又联系母亲,询问具体情况。母亲和父亲已赶往舅母家,他们都还瞒着舅母。所有的亲戚朋友,全村的人,几乎都知道我小表弟已去世,唯独舅母一人不知。她只是疑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来了。我问母亲事故地点,她说很远,那地方很偏,叫什么郴州。一听是郴州,我就知道了。

郴州距广州很近,火车过韶关进入湖南的第一站,便是郴州。然后联系我幺舅,得知事故地点确在郴州。他们已于当天凌晨五点多赶到,正在等大舅。大舅在福建建筑工地,正坐飞机前往长沙,再转高铁到郴州。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着急赶去现场,纵然远在天边,也要飞奔而去。问知确切地点,我马上订高铁票,最近一班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四分。幺舅叫我先到郴州第一人民医院。我风急火急赶到广州南站,坐上高铁,前往郴州。

坐在高铁上,我才静下心来细想,虽已得知噩耗,仍是不信。我弟又打来电话,听我说先去医院,他也抱着希望。我们都还以为正在抢救。其实,幺舅已告诉我,人早就送进了殡仪馆。我弟告知我时,也说过,人在太平间。不知为何,我们竟都抱着一丝希望。一路上,我总在想小表弟来人世一趟,年仅二十三岁,连女朋友还没谈,就猝然离开了,真是不应该。

在外工作多年,由于太忙,放假时间又短,我一直没回老家,过年也没回。今年大年三十那天,我总算回到了老家。年初去大舅家拜年,才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小表弟。由于常年野外作业,他肤色较黑,一脸沉稳,笑起来仍像个孩子。得知他还未谈女友,我劝他赶紧谈一个,青春年少正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呵呵一笑说,主要是物质条件不具备,过几年再说吧。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中午两点左右,我到达郴州,直奔第一人民医院。到后才知,幺舅他们住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在嘈杂的郴州街头,幺舅和大表弟等着我。我们见面,没怎么说话,简短寒暄中一句也没提到小表弟。而我心头的希望,在那一刻崩灭。郴州气温与广州相差无几,三月的早春艳阳温暖怡人。我掉头看了一眼高耸的第一人民医院,车喧人杂,蓝天静默,我的心头一阵透骨的冷。

幺舅和大表弟走前面,带我到宾馆。宾馆房间里,坐了一圈人,都是熟识的亲戚和朋友。大舅也刚到不久,颓然坐在胶凳上,双眼红肿,默默流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舅哭,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颓然坐着,默默流泪。年过五十的他,痛失幼子,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我说不出一句安慰话,也不忍心多看他一眼。

事故发生在头天早上九点多,死亡证明上,死亡时间是十点十八分。下午两点多,在本地城里工作的大表弟才接到电话,得知噩耗。不幸来得如此突然,他顿时茫然无措,心里只想着尽快赶到事故现场。在朋友陪同下,他急忙赶回家。他不敢告诉舅母实情,只谎说弟弟受了点伤,要赶去照顾。舅母忙问伤情。他实在说不下去,只得背过身,生怕舅母看见他在哭。他极度悲痛,哽咽难语,为稳住舅母的心,极力克制后才说出,您放心,没什么大事。

然后,他联系了一些亲戚和朋友,于当晚七点从恩施出发,千里奔赴,前往郴州。我到时,距事故发生已过去28个小时,小表弟所在的施工单位没做任何回应,只派出一个人接待我们。名为接待,实则要稳住我们。我们自有打算。他们都在等我,我一到,一行人便驱车前往事故地点。为小表弟长达七天的善后事宜,就这么开始了。


小表弟这一代95后出生的乡村子弟,从幼年起父母大都外出打工,不在身边。他们差不多是中国农村最早的一批留守儿童。本该快乐的童年,却无法得到父母的关爱与陪伴,过早地体验着人世的孤独。一到青春期,这批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便特别叛逆,多是初中毕业甚至未毕业,就出社会打工。他们文化不高,身无一技之长,来到城市只能进工厂。多少人的青春耗在流水线上,得不到什么保障。

小表弟初中毕业也出门进过工厂,后又去学修车,终因工资不高而半途放弃。为求生计,他与村里人一道,四处去拉铁塔线。这项工作自然危险,报酬相对也高。去年,他在恩施本地咸丰县拉高压线,今年准备去西藏,结果却来了郴州。他出事的地方叫油麻镇易家村,完全是荒山野岭。我们从市里出发,两个多小时才到镇上,又行半个多小时乡村路,才到事故地点。

那里全无人烟,起伏的山丘草木枯黄,一派荒芜。我们下车,站在公路上就能望见出事的小山丘。走过一片草坪和矮树林,便到了。小山丘上黄沙满地,被踩得狼藉不堪,到处堆着组装铁塔的零部件,组装到五六米的两截铁塔倒在地面。仅凭我们看到的现场,完全不像出过人命。显然,施工方为求掩盖事故,已把现场破坏。

与小表弟同去的,有一个是他同学H。这次事故共摔下来四人,造成一死一重伤。H和他父亲当时也在塔上,一并摔下来,他们只受了点轻伤。H带我们走上斜坡,指着一片草丛中的黄土地说,当时人就倒在这里。地上枯草零落,没有血迹,摆着两双手套,施工的蓝色安全帽落在草丛外面。现场虽已破坏,我们还是拍了照,又叫H详细描述事发当日情景,并作了记录。显然,施工方统一过口径。H毕竟是小表弟的同学,他保证所说一切属实,哪怕上了法庭也是这么说。

据H说,那天早上九点多,他们已把铁塔建到18米。这种铁塔底柱分两个,到顶上会合拢,底座无任何固定,合拢后呈倒三角扣在地面,未合拢时,需靠三根拉索稳住。此次事故,是一根拉索出了问题。这根拉索是麻绳,绑在三根斜插泥地三四米的钢钎上。麻绳本身很牢固。问题是,这不是一整根麻绳,而是两根结成。由于铁塔建到了18米,拉索承受的力量越来越大。相结而成的那根拉索,终于不堪承受,结巴滑头,崩然断开。

一个铁塔上有两个人在施工,拉力不稳,偏斜倒下,砸中另一个铁塔,一起轰然倒地。小表弟在另一个铁塔上,轰然倒地时,他被两个铁塔的力量猛击,甩下地面,头骨碎裂,浑身多处粉碎性骨折,估计当场气绝。H和他父亲在先倒的铁塔上,基本无碍。与小表弟在同一个铁塔上的,抢救三天才脱离生命危险,治好可能也是半身不遂。本是艳阳三月天,我们到现场不久突然阴云密布,下起雨来。天地昏黑,群山寂静,草木无声。冷冷的雨,清洗着黄土地。

事故现场(图片来源作者)

看过现场,我们冒雨上车,掉头去施工方的项目部,接待人说项目经理会跟我们谈善后事宜。出事之后,施工方一直没报警,他们要私了。我们这边的人有两个是工地包工头,处理过几起这样的事故,有经验。我们也询问过几个律师朋友,都说像这样的事故,无非是争取赔偿,施工方为求掩盖,不被安监局等部门追责,宁愿多给赔偿息事宁人,一般都是私了。我们一行十多人,两辆车,奔到项目部。

项目经理根本不在,里面的工作人员一个个冷若冰霜,理都不理。项目监理闲散地躺在床上抽烟,劈头就问我们来项目部干嘛。双方闹了起来。我们强压怒火,才没动手。接待的人生怕我们闹事,一面解劝,一面安抚人心,带我们回市里,承诺晚上老板必定出面解决。我们本无闹事之心,只求尽快解决,好把死者带回家,入土为安。善后以善为先,死者为大,只要不过分,我们都能接受。

当晚,老板的确出面来见我们了。这位老板只是包工头,也是恩施人,跟我们是同乡。他五十多岁,有点木讷,态度诚恳,先安抚家属,再谈赔偿。双方在赔偿上没达成一致,争论不断。有过第一次交锋后,之后每次谈,他们总是改换地点,而且只要大舅、大表弟和我三人去。他们有策略,我们也有对策。

那几天,我们就让小表弟躺在殡仪馆的雪柜里,没去看他一眼,为着他再也不会关心的事争来争去。在做这些事时,我的心反而踏实了。大舅的悲痛,也明显减轻了些。有时晚上聚在一起,他还高谈年轻时候的经历。只当我们在一旁商量对策时,大舅又开始默默流泪。每次我们去谈,几乎一进门,我就把位置发给宾馆里等着的人,要他们赶过来。我们这边谈不拢,他们就来帮腔。几天的谈判后,协议基本达成,不料对方又出了幺蛾子。

那天下午三点左右,接待我们的人说,上面一个老总要跟我们签订协议。他带着我们七万八绕,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一处酒店。得知确切房号,我立马发定位给这边的人,要他们赶紧过来,等在房间过道。那位老总白净斯文,人也客气,还带着他老婆。一番交谈后,他只赔偿50万。我顿时怒火攻心,拍桌而起,跟他争论。大舅和大表弟也瞬间情绪失控。

他老婆要我们冷静,他又问我们是按什么标准提出的索赔。我虽气愤,头脑丝毫没乱,一句一句对回去。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只赔50万。谈不下去了,我们摔门而出。他老婆追了出来,要继续谈。我们根本不谈了。到电梯口,我们这边十多人乌泱泱而来,一听情况,也都气炸了。当场,我们报了警,然后报了安监局。

警方处理的第一步,还是建议我们私了,私了不下去,再起诉。说实话,我真不想闹到起诉那一步。我问过律师朋友,到那一步会很麻烦。施工方自然会被罚款甚至吊销资格,就赔偿而言,对家属其实不利。

大舅痛失幼子,他一直不忍心去殡仪馆看一眼。舅母天天打电话询问,他只说人还在抢救。舅母说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抢救过来,又几次三番问钱够不够,要不要去借。大舅说一切都没问题,叫她放心。每次接电话,大舅都在默默流泪,接完颓然坐着,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他归心似箭,我们也心急如焚。死者长已矣,作为生者,我们虽悲痛,又得打起精神尽量多争取一点赔偿,不然,总觉得对不起死者,也对不起家属。但在报警那一刻,我们的确豁出去了。大舅斩钉截铁地说,到最后哪怕一分钱没有,也要出口气。

次日郴州雨下不停,气温骤降。我们一行人去到油麻派出所。双方坐下来,终于在派出所里谈成了协议。我们都松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竟有些喜悦。晚上聚在宾馆里,我们商谈着回去后的事。家里一切安排已妥,只等我们这边启程,自有人告知舅母实情,也有人前来帮助搭棚设灵。我们有完成一件大事的喜悦,也都明白,回去后的场面更难面对。我们交谈时,大舅仰面朝天,一直沉默不语,泪水无声地流。

拟定签协议那天适逢周末,对方的钱不能一次到账,要拖到周一。大舅顿时暴跳如雷,硬要撕毁协议,上诉法庭。我理解他的心情,但不能让他那么做。我使劲抱住他,说了半天好话,他才冷静下来。那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异常敏感,与对方稍有不合,便怒火冲天。小表弟躺在冰冷的雪柜里,不再关心人间的一切。我们所做的,只是对他一个交代,把他尽快带回家。

 

由于年龄相差六七岁,我跟小表弟之间几乎没什么共同回忆。在郴州的有天夜里,我弟打来电话,他说工作太忙回来不成,又说到小时候欺负过小表弟,感觉于心有愧。小时候,我和弟弟寒暑假经常去舅母家玩,大表弟与我们同龄,三个人天天上山砍柴,或是下河洗衣服。

彼时,小表弟尚幼。我们去哪里,他便要跟去哪里。我们不要他去,他便威胁要告诉舅母。毕竟是幼子,舅母看他很金贵。只要他告状,大表弟便免不了一顿责罚。因此,我们都有点讨厌他。他也会讨好我们。有时,他央求我们带他一起玩,就说,我保证不告诉妈。有时他还威胁我们,如果不带他去,就把上次的事告诉舅母。无论走到哪里,大表弟都背着他。有谁欺负了他,我们三个必定找到那人收拾一顿。

后来,舅舅、舅母都出门打工,大表弟初中毕业也去了远方的城市,只剩下小表弟与外婆留守在家。据说,他在初中时非常叛逆。彼时我正读大学,舅舅、舅母不在,几乎没去过他家。他有过怎样孤独的童年,怎样叛逆的青春期,我都不知。那天夜里,在郴州宾馆,我跟大表弟聊着他,从十二点聊到了凌晨四点。我说,相对而言,我们都比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那时乡村贫穷,村里人普遍还在家种地。我们的童年只够温饱,说不上多快乐,至少父母还陪伴身边。2000年左右,等小表弟这一代后出生的乡村子弟,刚刚进入校门之际,他们的父母也都踏上了进城务工的漫漫征程。他青春期的叛逆,主要是缺乏父母的关爱与陪伴。几年后再见,他已出社会,长得比我还高,特别晓事明理。亲戚们都说,这孩子一长大,那么快就懂事了。村里不少人要给他介绍对象,他总说物质条件不成熟,再等几年。

大表弟说到几件关于他的小事,令我十分感动。他出生时,外公的母亲还在,我们叫祖外婆,他们叫祖祖。祖祖年事已高,双耳失聪,双目失明,天天坐在墙根下抱着他。舅母他们要忙地里农活,他几乎就是被祖祖抱大的。他两岁那年,祖祖去世,埋在对门山上。大表弟说,那段时间他天天走去对门山上祖祖坟前,喊祖祖回来吃饭。

舅母看他很金贵,他也很孝顺。去年某天夜里,他们一行去河里抓鱼,走到一处山沟边,他说抓点山螃蟹回去。大表弟说不好吃,别抓了。他说,妈喜欢吃。他就一个人打着手电,在山沟里抓螃蟹。又某天他们上山找野果,路遇一棵野梨树,结梨不多。他摘了一大一小两个,同伴要,他只给小的,同伴硬要大的,他不给,说要带回去给妈吃。大表弟说出这些细节时,坐在床头,仰面声嘶气噎,泪流满面。他极力克制着,使劲咬住嘴唇,没哭出声,再也说不出话。安静的夜里,我们回忆着死者,失去亲人的痛,堵在我们心头。

在怎么运小表弟回家的问题上,我们也讨论过。我说,我可能不会看他最后一眼,因为我不能接受他死去的样子,希望记忆中永远是活生生的他。大表弟说,我要看他,只求多看一眼。他和大舅的意愿一样,都想运遗体回去,不火化。他说,我要让妈看一眼。土家人讲究土生土养,最后还要土葬,尚未普及火化。就我而言,还是想就地火化,这本是巨大的悲剧,运遗体回家实在残忍。大舅和大表弟都想运遗体,我便来帮他们办手续。

我先联系了一个在某殡仪馆工作的熟人,询问相关情况。他说,需要本地殡仪馆出接收证明和函件,并派专人专车来接。我上网查到本地殡仪馆的号码,联系后说明情况,他们表示可以来接,需要三万块的费用。大舅说,只要能把人运回家,花多少钱都无所谓。我问对方接回本地殡仪馆,能不能不火化。对方说可以,按照家属意愿,可以直接送回家。只是,在跟郴州殡仪馆谈时,不能提接回去土葬,不然这边绝对不会放行。我们去郴州殡仪馆找到相关负责人,如此这般一说。他说首先要做家属工作,就地火化,情况特殊,本地殡仪馆来函来车接,也可以酌情放行。

事故现场(来源作者)

周一那天中午时分,大舅等人去签协议,拿赔偿金。我和大表弟等前往殡仪馆,办理遗体交接手续。我们当地殡仪馆的专车头天晚上出发,已到达郴州殡仪馆。那天冷风细雨,天空阴沉如坠。殡仪馆冷冷清清。跟馆方谈好,已过三点。我们赶紧拿上所有文件,去郴州市民政局殡葬管理处盖章。遗体能否运回本地,这一步程序至关重要。

我们风急火急赶到民政局殡葬管理处,说明情况。工作人员态度冷漠,懒懒地翻看文件,然后指着殡仪馆的接收证明说,必须当地民政局盖章。我赶紧联系来接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他听说需要当地民政局盖章,大出意料,又叹息为何不早说。郴州距恩施九百多公里,大家都在焦急地等着,这个章还不好盖,怎么办?

幸好,一番联系,找到了相关熟人。我们把原件传真过去,盖章后,再传真过来。我生怕民政局下班,只好分头行动,一拨人等传真,我去民政局打招呼。终于办好。民政局的职员看了看那张接收证明,又在网上查到我们当地民政局的办公室号码,详细询问。然后吩咐人盖章,还冷冷地说,你们急什么,不是办得挺快吗?文件办好,已过五点,我联系殡仪馆,他们已经下班。不过,他们还在等,文件一到,立马放行。

下午五点多,天快黑了,殡仪馆的车开进停尸间后院。馆方要家属去认尸,然后抬出来,上车放行。那天我忙得焦头烂额,只为把小表弟弄出来,好带回家。而到最后一刻,他们都去看,我只身一人站在过道另一头,心里空落落的好难受。我给大表弟说过,我不会去看最后一眼,我希望小表弟在我记忆中,永远是活生生的样子。

本来,我提议化妆后再运走。馆方说,由于在雪柜里放了六七天,需要提前解冻,才能洗澡化妆,这项工作,只好运回去由当地殡仪馆完成。大舅他们要求土葬,一旦送回当地殡仪馆,就难以取出来。因此,我联系当地殡仪馆时,要求他们直接送回家。这样,小表弟便只能回家后洗身穿衣了。

躺在雪柜里的他,仍然着工作服,身上糊着黄泥,脸上满是血迹。我真不忍心看见这样的他。远远地,我看见他被抬了出来,用黄布尸袋装着,在众人簇拥下,放进了运尸车。我掉头仰面望着郴州黄昏的天空,强忍着眼里的泪水。

下午五点半,一切办妥,我们启程回家。大表弟买了一口袋草纸,坐在运尸车上,每到一处岔路口,便撒一叠草纸,是为小表弟回家的买路钱。暗黄的草纸,自车窗飞出,在黄昏的冷风细雨里,飘摇坠落,一闪而过。车到邵阳,雨大如泼,天地漆黑,恍如末日。

大舅坐在另一辆车上,打了几道电话要我们在服务点吃饭。我们哪有心情吃饭,买了点饼干矿泉水,一路驾车飞奔。到湘西时,正值半夜,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下。过龙山,上恩来高速,漆黑的夜里,高速上车辆全无,空荡荡好似外星球。几个人轮流开车,奔到芭蕉小镇,跑了九百多公里,才凌晨三点多。带小表弟回家,他的家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在郴州的七天里,回大舅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到他家后的场面。对赔偿不满,我可以拍桌子力争。要运回遗体,我四处奔走想尽办法。这一切,都是为了把小表弟带回家。而回家后的场面,是我最不想面对的,最不忍心面对的。但殡仪馆的车已到,我们的车也已启动。在寒冷的黎明前,三辆车行驶在颠簸的乡村路上,穿过茫茫黑夜,到达了灯火通明的大舅家。

亲戚朋友,邻里四舍,都来了,黑压压一片人站在大舅家场坝里或阶沿上。推开车门出来,我看见了母亲、父亲、二姨、二姨爹、远道赶回的幺姨,多年未见的表姨等,见面一刻他们凄然一笑,神色是那么黯然。这些年,大家都在各地打工,忙于生计,难得齐聚。没想到,亲人齐聚,却是如此悲痛的场面。

按照土家族的风俗,在外身亡的,不能进屋,灵堂必须设在外面。在大舅家房屋一侧,已搭好棚子,便是灵堂。殡仪馆的车紧随而至,就停在灵堂外面,很多人围了过去。我依然不忍心上前看一眼,只是站在阶沿上,远远看着。人群中,只见他们把装裹遗体的黄布袋抬进了灵堂。然后,我就听见了哭声。舅母在哭,我母亲在哭,二姨在哭,幺姨在哭,那声音,多么撕心裂肺。几乎所有妇女都在无声落泪,默默饮泣。我站在阶沿上,浑身发冷,泪水全无,只感到阵阵钻心的疼。

有人打了热水,去给遗体洗身。经过十多小时的千里奔波,我不知在雪柜里躺了六七天的小表弟的遗体,是否已解冻。本是料峭初春,又气温骤降,我想一夜之间遗体是不可能解冻的。小表弟身上还是穿着工作服,糊着泥巴,浑身血迹。据给他洗身的人说,他脑袋里还涌出股股淤血。舅母、我母亲、二姨、幺姨,被人簇拥着扶进房间。她们痛哭不止,悲噎号啕之声,直教人五内崩裂。七天来一直隐忍的大舅,也颓然坐着大哭。鞭炮声中,小表弟的遗体被放进了棺材。我竟没有一滴眼泪,只是感到阵阵钻心的疼。

天很快就亮了。山间雾气笼罩,天空黑云成阵,压住寒冷的乡村。屋里屋外到处是人,或围聚火盆取暖,或忙前走后。在郴州七天,我一直没休息好,从郴州启程后又是一夜没睡,整个人困得不行。去幺舅家睡觉前,我进灵堂看了看。

灵堂不算宽,用楠竹做支架,搭着油布。进门就是红色的灵位,小小的灵桌上燃着两根白蜡烛。灵位基本挡住了棺材,只能看见一点侧面。棺材用红布包裹着,安安静静停放在两张长凳上。不少人坐在灵堂里说话聊天,算是对逝者的陪伴。二姨和幺姨也在,要我坐下来聊天。我不忍心在里面多坐一会儿,匆匆聊过几句便走了。接下来的两天两夜里,我每次进灵堂,都没多停留。

土家族的丧事,一般都很浓重,要在家停灵至少三天,会请来道士做法事,还会请一班歌先生开歌场。停灵最后一夜,所有亲戚朋友都会来吊丧。那夜锣鼓不断,鞭炮不绝,场面悲壮而热闹。小表弟青春夭殇,如此哀事,亲戚们觉得不宜大操大办。大舅不同意,一定要办得问心无愧。光鞭炮,他就买了五千多块的。亲戚朋友凡是前来的,也都买有鞭炮。那几天,无论白天黑夜,鞭响炮鸣,烟花冲天,几乎没断。

晚上,请了五六个歌先生来唱夜歌。他们围灵桌而坐,敲锣打鼓,唱得虎上山龙下河,喊一声撒尔嗬,直叫山河缟素,鬼神悲泣。鞭炮在屋外一阵接一阵的轰鸣。停灵最后一夜,屋里屋外都是人,前后三堂鼓乐,鞭炮震天,十分热闹。在这热闹嘈杂里,也就冲淡了哀事的伤痛。但我深知,失去幼子的伤痛,在大舅和舅母心里,必将终生难愈。而他们能做的,只是尽人事,热热闹闹操办一场,让死者入土为安。

乡下忌讳很多,迷信思想较浓。由于父母、奶奶都健在,他又未婚娶无一儿半女,死后是为化生子。按乡下规矩,化生子不能与族里任何长辈同埋一处,必须埋到距家很远的山湾里,而且坟墓不能高于自家屋基。在郴州时,我们讨论过葬于何处。大舅说,他细想了几天,只觉得某某地方最合适。经他一说,我们都知道那地方,也觉可行。那块地是别人家的,大舅去说,对方硬是不同意。经先生一番踏勘,最后就定在了他家斜对门的山湾里。

那地方确实好。但亲戚们不赞同,因为小表弟的爷爷、祖祖、祖爷爷,都埋在附近。这是祖坟所在地,他们认为不能埋化生子,不然就破了风水。我不知此说可有根据。按常理,葬于祖坟,也理所当然。小表弟的坟与他祖祖最近,只隔几步距离。当年祖祖去世后,幼小的他天天去坟前喊祖祖回家吃饭。如今,他与祖祖比邻而卧,在另一个世界,也不至于孤苦无依了。

我想在上山那天凌晨,为小表弟举行一个悼别仪式。有些亲戚也反对,他们觉得这本是哀事,不宜刻意举哀,徒增悲痛。他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既是哀事,如何没有悲痛。举行一个悼别仪式,也算是为小表弟最后送行。我商量大舅和大表弟,他们都同意。于是,我便撰写祭文,确定参与人员。共有十九人,都是年轻一辈,多为小表弟的同学,以及同村的玩伴。

是日凌晨五点,歌先生收场,我们备好白酒水饭,供于灵桌。十八个年轻小伙子,人手一杯白酒,默哀站于灵前。我开始诵读祭文,读到“皇天在上,请收下这年轻儿男;厚土为证,我们来世再做兄弟”,灵堂里一片悲泣。生别常恻恻,死别唯吞声。我们仰天洒泪,垂首默哀,杯酒高举,倒掷尘埃。喊一声兄弟,再无回音,道一句走好,血泪沾巾。

寒冷的黎明,我们把小表弟从郴州带回家,又一个寒冷的黎明,我们衔哀致祭送他上路。霎时间鼓乐动地,鞭炮震天。先生开路,一帮年轻儿男扶柩抬棺,众多亲戚朋友手持花圈,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在春寒料峭的清晨。我们沉默不语,泪水已干。清晨的天空阴沉沉的,有黑鸟盘旋鸣叫,如放悲声。

走到坟地,棺材被放进挖好的柩坑,然后用黄土掩埋。黄土打在棺盖上,落进柩坑里,细细密密,严严实实,埋住棺材,不露一丝痕迹。生命的一切,最终都只剩了这一抔黄土。唏嘘烟火人间,兄弟情深,呜呼黄土陇中,君何薄命。惟仰天长叹,悲哽胸中,默默地道一声:安息吧,兄弟!我久久地望着群山,望着天空。天地昏黑,群山寂静。三月的悲风,在树林里低低的呜咽。

2018-3-26 写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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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瑞的《烟火人间》,不过是基于了恩施这个母体,以及这个母体下特定的时代,用85后的视觉和思想,来描述那些充满着浓浓恩施地方特色的烟火味。他所离析出的,实际上是整个社会大背景下恩施个体生命的况味和本质。——谭功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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