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史笔惊海内，原是替神值夜人 —— 读《国镇》

又见史笔惊海内，原是替神值夜人

——读《国镇》

文 |  任树德

一

作者在书的“跋”中说：我在尘世潜伏，权且替神灵值夜，当神小憩之时，我还在睁眼看着······

史笔的代价是巨大的，齐太史伯、仲、叔兄弟三人因秉笔直书崔杼弑君，相继毙命，四弟太史季也直书不讳，崔杼奈何不得。即使太史季也毙命，还有个齐国史官南史氏在赶来直史的路上。史迁也因为直书而遭受了宫刑。

二

野夫的作品，是纪实性的，比如，出现在一个微信朋友圈，生活中的牟艺华，是作品中的牟幺叔的儿子，有一个图，是他和作者举着一张展示古镇全景的国画。《国镇》也不例外，是纪实性的。

牟艺华先生和野哥展示其画作《记忆中的古镇》

惟其真实，惟其深刻，《国镇》才更让人惊心动魄，不知所措，汗不敢出。荒唐、荒谬的*相早已被*言严丝合缝光不透风不度地掩藏。比如，*军曾殊死的抗战，有成千上万老百姓的子弟，血洒疆场；比如，1960年前后，**成千上万人，他们说是****；比如本书中展现的开始于一九六六年那段历史。在*力、*言、奶头的共同作用下，被清除得干干净净。即使是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们，带着忘却，带着被那时培育出的恶性，中气十足地干着种种损人利己的事，自得其乐地展示“岁月静好”，不带一丝血痕，更不要说70、80、90、00后，他们是实实在在的不明真相。所以，书中的描述，超乎他们的认知，超乎他们的想象，超乎他们的接受能力，他们只能百思不得其解，目瞪口呆。让读者知晓真实，是作品的价值和意义。

书中“吴群恩”一节，借吴群恩的思考，对大地上发生的灾难，作了来龙去脉的梳理和剖析，一切灾难的制造者，正是受灾受难者膜拜和维护的对象。 “牟幺幺”一节，则是再现了消失的江湖、道义以及他们过去的时代。这两节，是书中的“文眼”，说的是人性曾经的存在状态和消失的原因，“人性不可靠，瞬间的为敌，社会从此撕裂，风云渡尽后，人们再何以信任相处？”黄镇长们“一路种种运动走来，枪管几乎没有熄火”；废窑火烧逼供，无人不血口乱咬无辜；农民段富贵因名字和地主段赋桂同音，被拉出去毙了，成了替死鬼，也只是将错就错。

两千多年来，君、民关系未变，变的是御民术更精湛，欺骗性更强，各种手段让人们更惧怕。世界发展，人类进步，社会形态的变化，早不是能吃饱饭低级阶段，可处于底层恶劣生存环境，以不挨饿为追求的人们，从不思考苦难是谁带来的，却把“日子比以前好”，作为对统治的肯定。这种心理，容易产生歌颂而不是思考。

三

《国镇》的内容决定了他的结构形式。

记史，有编年体、国别体、断代体等方式，写历史上的人物，司马迁用过“本纪”、“列传”、“世家”。这些手法，在《国镇》中，有运用。

《国镇》的内容，如果采用一般的方式，比如线索隐现、人物刻画、情节推动、故事缘起发展结果等，很难达到写作目的，艺术性也会大打折扣。《国镇》运用的是把人物、时间、事件交叉勾连的结构方式。人物小传，不仅人物完整，而且为人物在事件的发生发展中的表现、作用，有预先的铺垫，自然而然。既使人物与人物间，事与事间，相互关联，前节尾连后节头，暗丝密缝，环环相连，丝丝入扣，以时间为线，把事件的因果内外，高低起伏，人物在事件中的作用、表现，全貌呈现，时代、社会的样貌得以生动展现，又写了各种人物的过往，把国镇往前拉回去了若干年，还在波平浪静中把脉了病源。

从朱叫花到甘老师，一路下来，二十多个人物（写米幺妹，是宕开了一笔，隔开了人物群像，在国镇“百花残”后出现，真是不早不晚，如马县长把她拉到膝上坐定，轻声说：没有啊，哪里胖啊？一切都是刚刚好啊），这样写，避免了在后面的故事、事件中分笔去交代人物，使叙写枝散叶蔓。没有人物的描写交代，无头无尾，硬插又会局促突兀，使作品需要突出、集中表达的内容被冲击。

写人物也没有一写到底， 中间插写了“乌夜啼”、“鹊桥仙”、踏莎行“三节，有分有合，枝上花，花下枝，则是别有深意，另有作用，不仅是内容的需要，也是在结构中设巧，使行文有变化，打破如行走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铁轨上磨心的平叙，平波生纹，多些摇曳生动，阅读者可以回荡喘息，令人称妙。

“乌夜啼”写米桑树，写乌鸦。这两物，意象性隐喻性极强，书中反复出现，提前安置，必然会让读者警觉，也让读者不知觉入到设置的感染中。鸹，在书中以不同的方式出现了十多次，这个不祥物从头至尾都是国镇悲声；“鹊桥仙”写水姑娘和叶老师相遇，“踏莎行”写水姑娘与叶老师订情。水姑娘和叶老师唯美的恋情，是暗黑背景上挣扎出的一些亮色，这对只能开在天国的花，没有这之前着力的铺写，恐怕情难诉，泪难洒，鹊桥难渡，在结构上作安排，使美的毁灭逾悲。

开篇“国镇志”，是人物生活环境、事件历史背景的交代，从国镇的形成到它随着时间，随着历史走来，它是自然而然，它可能没想到的是，会有如此风云翻卷，会有切脉断筋的闹剧、悲剧在此搬演。

全书结构，看似无奇，貌不惊人，却是作者精心采编，打破惯常，唯有如此，方能助力行止得当，描叙自如。

四

作者是诗人，古体诗功力深厚，新诗更有建树，他的《访友》一诗，写得意境高远，旷古韵深，情景交融。诗人的秉性，使他把《国镇》写成了一部诗性的小说。

用词牌、歌行、曲的名称，作小标题，比用诗句、名言选择性更小，难度更大，但是这样更多附加了作品的诗性、情性、文学性，对表达和理解有更多的角度，更多选择，足见作者巧思功用。而且，小标题的含义与内容联系紧密，互相增色。“鹊桥仙”这个词牌说的是男女相好，正是叶老师与水姑娘鹊桥欲渡；哨遍，既是词牌名也是曲牌名，对应的内容是诸神纷纷定位，走向宿命的终点；煞歌是歌的结尾部分，以它为全书结尾，是让所有的喧嚣归于过往，回到民间，复还到国镇，江河依旧，人情不改，但愿人们不会忘了国镇那一段凸起的荒唐史，这国，这民的荒唐。

无论是写景还是写情，无论是热赞冷喻还是悲悯哀怨，甚至写龌龊，写血淋淋，自觉不自觉地把象征、意象、隐喻、烘托、渲染密植其中，比比皆是，这是作品诗性很耀眼的特征。米桑树是象征，是意象，是隐喻，它是国镇兴衰悲喜的见证；乌鸦每次出现，除了气氛的渲染烘托，还象征着人物运命，事件吉凶。国镇的干旱不雨引出的蛇阵狂舞，预示的是大变故，如百岁老人胡奶奶言：蛇反塘，戊戌年有过，要出事啊！叶阔枝虬的米桑树已然亦仙亦妖，火不烧雷难劈，躲过大炼钢铁的斧钺，是国镇人吉祥的依托，伴随不弃的守护神，然，天火烧树，昭示的是世道不在，江湖殆死的命数天凶；

“那一年的夏天，漫长如一条蠕动的巨蟒。烈日熏蒸下的田野，哥窑之瓷片般龟裂，燥辣的微风，完全像火苗的尾指，拂过人面时，确有被烫伤抓撕的疼痛。······不知何处而来的大片聚集的知了，却突然占据了领空。它们可恶的尖叫，几乎一刻不停地嘶鸣于每个人的耳膜。”

这是变形的景物，是人们在荒唐斗争的间隙中的感受，通过暗喻，通过景，让人对未来有不寒而栗的恐惧。

人物群像，江湖各路，各护其秘，各循其规，奇形异像，身怀绝技，尊道守义，俨然英雄谱。这一群不常见的人，是另一种意象。

谭师傅是隐名英雄，曾有抗日除奸不世功，家藏蒋中正佩剑，手袖双柄“蝴蝶刀”，好修不平路，扶弱不畏强。

一代蛇神朱叫花

朱叫花独藏秘技，隐身陋居，与蛇为伴，避离尘世，然而，袖束毒蛇抗拒批斗，在谭师傅的丧灵前，舞动丐帮秘传“肉连响”，以惜英雄。

覃端公法器幽锁，断阴阳通路，绝人神交流，龟身绝世，天机不泄，草鞋中编岁月，暗夜里数乾坤，然，在谭师傅灵前，法器再响，惯通阴阳，司刀令牌驱鬼，经文符咒引魂，渡忘川，抵极乐，悲人悲己。

还有不被容于当世的中医周神仙、歌师老鲁、赶尸匠邝爹爹、宋牙医、存续江湖道统余绪的牟幺幺······那是泛黄的画，悲慨的歌。这群人构成的意象，才是真正的俗世土风，民间民情。

“一切景语皆情语”，对水姑娘的这段景中情，情中景的描写，情景交融：

“在她前行的小路上，矢车菊沿途开放，艾蒿的清苦味道泛滥在怀孕的秧苗之上。”然而，“大群的红蜻蜓不知从何而来，弥漫在她的前方，驱之不散，如一团绚丽的迷雾。”

如诗如画，是怀春人的心情，也藏着莫名悲情。

读《国镇》，从头至尾，情绪不断，起伏牵连，是作品的诗性缘故。

五

《国镇》的语言，真是冠绝一时，珠词玉句，采撷不尽，俯拾皆是。

各类术语行话，名物典故，俗言土词，经籍民调，礼数规矩，暗话密语，无不谙熟。描人状物，精确独到，真实鲜明。写人，形象丰满生动，呼之欲出；写景，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有很强的语言感染力，艺术感染力，很强的阅读快感和代入感。

写牟幺幺，见江湖浪，披道义风：

牟幺幺身形枯瘦颀长，骨节突出，浑身有板有眼的，活像一根楠竹戳在那儿。······一身民国土著打扮，青衣长袍，腰系半丈长巾。“······凡是先有礼再讲理，如果礼理二字都摆不平的话，那就叫遇着横人了。你横我直，横来直去，三刀六洞，狠就狠在那个直上。但凡一个人做到了真正的直，也就没有破不了的横——牟幺幺就算得上是这样一个正直的汉子”。

写“朱翠翠”一节，雅词连绵，道不尽锦绣，说不完沧桑：

“初抱琵琶的垂髫之年，湖山便已沦陷。······茹艳楼的闲花败柳，别无选择，只好在国破城春的原乡，继续隔江犹唱。她在胡妈遮遮掩掩的保护下，熬到了破瓜之际”。

与襄理“春宵初啼，满绢桃花，相赠缠头不菲。之后一来二去，她也曾情幻渐生，希望襄理赎她回去，甘愿做个小星。哪知襄理家中，河东狮吼；虽默许男人寻花问柳，却断断不准家里再枝上添叶”。

对叶老师，水姑娘恋爱和性事的描写，简直就是散文诗，作者用尽了美好的心，美好的词带着哀怨极尽赞美，非常动人。让人怀疑作者是把理想和现实中自己的恋爱体验毫无保留地倾诉。

写章石匠找敖秋英退钱顺便找补了一盘性事，俗则俗也，俗到了头，却非常符合二人身份性格。

作者语言的好，说不完道不尽，各位看官自行体会。

六

书中必将引人注意的，是最能体现人物形象性格的性事描写。

殷老大，是一个贯穿全书极为典型特殊的人物，解放后，让政府把潘地主遗孀分给他做老婆，逼人跳水而死，遗孤潘岫云幸有忠人义仆龙幺爸呵护成人。穷斯滥也，不辨善恶，只要政府给残汤剩饭，打锣巡街捆绑吊人不缺席，一碗饭诱奸疯婆，传闻兽奸母牛，他的性，如畜牲，而政府依靠的就是殷老大们，他们是国镇人民群众的构成，国镇之所以成为国镇的基石。

章石匠买下江幼客朱翠翠只是买性对象，满足性欲，无情无爱，无惜无怜。硬奸敖秋英，医治朱翠翠是为了性欲发泄，性工具朱翠翠最终被他折磨至疯癫投火而死。

一个私欲龌龊的密作暗探，叫古良臣，胡作非为，用权把玩女性，逼得潘岫云自杀身亡，逼疯龙幺爸，即使是被现场捉奸破坏军婚，有所谓立功被轻判，让人难解心头之恨之惧

汪营街景

对国镇而言，马县长是大官，轻易得手半推半就的米幺妹。

毛部长施虐的心理和生理，女人必须满足，没有选择，只是泄欲，无关情爱，这种心理，民如草芥，视施恶如平常，人兽难判。

叶老师和水姑娘纯情的爱，神圣的爱，不得不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就是那个时代，不容人性，不容爱情，反倒是妖魅妄为兽欲肆行。作者着力描写叶老师与水姑娘美好结局却悲惨的爱情，从性的方面，展现那个时代的荒唐。

七

作者假托亡兄使命催逼，与其说是完成使命，倒不如说是这个小镇还在，小镇世道依然，那些人那些事，使作者不得安宁，不得不写出这部书，酬兄，酬自己。

《国镇》是部伟大的作品，遗憾的是这部作品注定要与诺奖擦肩，因为还不知道有谁能将她信、达、雅地翻译给世界。

树德

20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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