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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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钱叔叔是例外。早在我家还没收音机的年代,钱叔叔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我始终记得它的样子,四四方方,一排按钮陈列在右侧,屏幕背后撅起一大块。钱叔叔从二手市场淘来一张躺椅,下了班舒舒服服往电视前一趟,开始追起《武则天》。那年的刘晓庆还很年轻,丰腴白净很有古典美人味。茶具是从地摊上淘来的,做工大抵精美不到哪儿去,但该有的配置都有,茶杯、茶壶,还有几块钱一大袋的散装茶叶,开水一烫,淋出新鲜的茶香。那时我们都小,不懂茶的甘香。但看钱叔叔品茶时的模样,人人都觉得那是一口人间绝味,只见他鼻子凑近茶杯,半眯着眼睛闻着,随后轻轻一啜,嘴里立即咂咂作响,而后一声长长的感叹:“啊……”钱叔叔的茶里,大抵藏着另一个世界,一个跟向阳巷截然不同的世界。向阳巷的人,个个都有一项喜好——省钱。一个个指尖里抠,牙缝里省,皮里肉里剥夺,才省下几个小钱,然后等鸡变成鹅,鹅变成羊,羊变成牛……别人为一双破洞解放鞋发愁,他却潇潇洒洒去买烟酒茶,还捣鼓了小音箱,小电视,小型卡拉ok设备。他支起葵扇,美滋滋地往凉席上一躺:“人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干嘛活那么累?”一家人乐乐呵呵的,从没见为什么发愁,赚了钱,买肉,吃了肉,开心,别人家为孩子读书发愁,他家一点不愁:“学习嘛,靠的全是天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别人彻夜挑灯才能弄懂的考题,钱叔叔家的小海瞧一眼就会。尤其是数学,教过他的老师没一个不夸的,小海初一那会,还有老师亲自登门嘱咐:“这孩子是个天才,前途不可估量,务必好好培养。”这话让钱叔叔嘚瑟了好长一段时间,逢人就在向阳巷夸口:“我早说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得到老师的肯定,钱叔叔的日子就更惬意了。没事在家里喝喝小茶,听听小曲,往街上溜达两圈,买几幅假到不能再假的赝品字画……没钱下馆子了,借。没钱买电器了,借。就连他老婆的烫头钱,都是理发店赊着的。小海的学费就更不用说了,人人有份,永不落空!为此,大家时常聚在一起开玩笑,说钱叔叔是向阳巷的地主:“老钱这种人,放在解放初是要挨批的,成天吸我们贫下中农的血……”钱叔叔听了这话也不害臊,继续摇着葵扇,混不吝地打趣道:“等我们家小海有出息了,一个个给你们磕头,认你们做爹!”这话逗得大家都乐了:“可别,这声爹我们可应不起,指不定要掏多少钱。”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学期,各位“爹”应声掏钱,你几十,我几十,你买文具,我买辅导书,为小海凑够了学杂费……这件大事一解决,钱叔叔又快活了,一屁股外债眨眼抛到了九霄云外,继续笑眯眯地喝起了茶:“黑白电视没啥看头了,等明年搞一台彩电……”我的整个童年都不懂向阳巷的人们,为什么心甘情愿借钱给钱叔叔。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肉,却舍得为钱叔叔的卡拉ok贡献份子钱。明明看不起钱叔叔的做派,却又年复一年地为他养着孩子。甚至于那些借给钱叔叔的钱,他们似乎都从未打算过讨要。人们提起那些钱,都带着一种认命的乐观:“老钱是指望不上了,等他家小海长大,再找小海要吧……”那是小海念高中的一天,突发性阑尾炎进了医院,钱叔叔临时拿不出手术费,还未来得及开口,向阳巷的叔叔伯伯们,就纷纷从箱子里掏出了私底钱,几百几百地往钱叔叔手里塞:“快拿去,小孩的病别耽搁了!”我至今记得那一幕,从来混不吝的钱叔叔,站在院子里急得满头大汗,大家簇拥着给他送钱,女人们在一旁安慰,男人们扯着嗓子打电话叫车……那种原始的、淳朴的、不计回报的热心,每每回想,都令我心头一暖。向阳巷啊,这个生我养我,令我恨,又令我爱的地方,在赐予人们的眼泪和伤痛的同时,也曾无数次地赐予人温暖和感动。我记得小时候,蹲在池塘边看妈妈洗衣服,不慎踩到青苔,脚一滑摔进了水里,旁边的年轻叔叔二话不说就跳进了水,寒冬腊月里把我捞起来。爸妈特地去感谢他,他却什么礼都不要,只是憨憨地一笑。我五岁那年迷过路,一个人兜了大半个城市,直到傍晚才找到回家的路。那一天,整个向阳巷都歇业了,人们骑着自行车,满街满巷地找我,男的女的个个急得满脸通红。我还记得爸爸妈妈去上工了,是楼下的叔伯把我叫到自己家,给我盛香喷喷的白米饭,再把大块的肉片往我碗里夹:“下次还来伯伯家吃饭,别饿着了……”后来,我看张爱玲的《半生缘》,里面有一句这样的话: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竟不自觉流下了眼泪。再后来,小海念了大学,找了好工作,钱叔叔搬离了向阳巷。向阳巷的人们,也各自有了新出路。钱叔叔欠下的糊涂债,终是永远扯不清了。又或许,从始至终,人们从未想过讨回那点钱。这是我直到后来才想通的事。钱叔叔之于向阳巷,就是苦涩生活中的那一点盼头,那一分甜。钱叔叔刚泡上那壶茶,我们就搬着小凳子围了上去,刘晓庆的武则天,赵薇的小燕子,横亘了十几年的岁月,钱叔叔的电视机前,总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他斥巨资置办的小型卡拉OK,是每一个苦力人的休闲之所,我至今还记得那些老歌:“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还有他家的小海。向阳巷的孩子很多,会读书的却不多。小海承载的是整一代人的希望,贫瘠而又艰苦的向阳巷,父辈们一生的经营和心血,但凡能托出一个小海,就是一种荣光和胜利……没有人想生在向阳巷。那里肮脏、轻贱、遭人唾弃。贫穷深处,藏着命运最歹的诅咒和报复式的作恶。但我如今回看来时路,又时常为那贫瘠土壤中所开出的绚丽的花所感动,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啊,骨子里是多么地善良、可爱。我昨晚刚从安徽回来。在机场见到一个老阿嬷,独自扛着一大袋行李,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她问我:“靓女,你也是去广州吗?”我冲她笑了:“阿嬷,我俩同一班机,一会您就跟着我。”阿嬷高兴地点头。一旁的助理说:“北北,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无论谁遇到你,都一定能得到帮助。”善良。是我如今听过最多的评价,也是我最喜欢的评价。我不是生来就想成为向阳巷的女儿,但我很庆幸,成长于向阳巷的我,终而成为了一个善良的人。这是向阳巷为我铸造的骨血。
向阳巷啊,向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