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
尤其是孩子淘气时。刚上一年级的人儿，三不五时就接到老师的投诉，在学校调皮得很，上课吃东西、讲小话，还敢往女同学头发上黏口香糖。朋友苦口婆心，孩子却只顾委屈巴巴，当场承诺再也不犯，转身就忘了个精光。偶尔气得张嘴结舌，面红耳赤恨不得抬手打他的瞬间，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妈妈。那几年，正是她最叛逆的时候。整天跟男同学瞎胡闹，成绩也一落千丈，妈妈就每天苦口婆心地念叨，念来念去，都是那些轱辘话。她听着烦都烦死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叛逆成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归咎于妈妈。妈妈是个传统妇女，没念过多少书，教育孩子的方法，无非就是耳提面命、唠唠叨叨。亲戚家孩子抢走她的玩具，妈妈从来不会帮她，只会叫她大方一点，学会分享。藏在心里的秘密，她从不敢给妈妈分享，因为下一秒，妈妈就会若无其事地在三姑六婆面前，把她的心事抖落得一干二净，并且毫不在意地道：“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秘密？”每当她的学习成绩不如意，妈妈就像唐僧一样念经诉苦，而诉苦的方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养大你多么不容易，挣钱多么不容易，不读书以后有多么不容易……她恨极了。所以很早就告诫过自己，以后当了妈妈，不要犯跟妈妈一样的错误。
她自问很用心去教育自己的孩子。但上天就是像开玩笑那样，给了她一个并不好教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淘气得过分，好动、爱玩、鬼点子多。他自己的东西，坚决不允许别人碰。幼儿园老师让带一个手工作业回去，当天下午，孩子就在学校把别的小孩脸抠破了，原因是那个孩子想玩他的手工作业，而他不愿意跟人分享。跟被打的孩子说，别人的东西不能碰？还是跟自己的孩子说，即便不想分享，也不该打人？再说，幼儿园分享玩具的时候多着呢，孩子这个性格，以后怎么交朋友？她在老师面前赔了半天笑脸，最后还是蹲下身，像妈妈告诉她的那样，去告诉她的孩子：“玩具要跟小朋友一块儿分享嘛！”怎么说呢，那么一团小肉。你以为像搭积木或者玩橡皮泥那样，扭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事实上，那是人呢，人是有性格的，又倔，又犟，又固执，又叛逆。叫他别乱扔垃圾，他偏偏趁你不注意，把吃到一半的苹果扔沙发底，还要得逞似的狡黠一笑。约定好不能买玩具，他每次都耍赖皮，一哭二闹地往地上一躺，她不愿妥协，就在一旁站着，眼看着人来人往指指点点，恨不得钻进地底去。每次辅导作业都肾上腺激素猛增，眼见他一会儿削铅笔，一会儿肚子疼，一会儿又想喝水，恨不得登时把他按在墙上，狠狠暴揍一顿……最要命的是，她如今也学了妈妈的口头禅，时不时就会念叨：“现在社会竞争这么大，如果你不好好读书……”朋友聊到这里有点沮丧，她说：“我这才意识到，在做妈妈这件事上，我可能并不能比我的妈妈更好。”而更要命的是，她突然发现：“在过去的很多很多年，我总是抱怨妈妈不合格，却从来没有想过，其实，我也是一个不合格的女儿。”她始终对妈妈的去世耿耿于怀。就在确诊癌症的前几个月，母女俩还吵了好几架，那时她不知怎的鬼迷心窍，跟后桌的一个男生打得火热，甚至闹到了险些被记过处分的地步。妈妈劝也劝了，求也求了，她却只觉得她迂腐守旧，无视青春期的情感需求。她觉得妈妈不够关心她。可直到妈妈确诊了癌症，她才猛然想起，早在两个月前，妈妈就老喊着头痛，还去药店买过几回药……原来，作为女儿的她，也并没有那么关心妈妈。
那些年，妈妈的每一个生日，都要等外婆或爸爸提醒才记起。说来奇怪，她记得男朋友的电话号码，记得男朋友的阴历生日、阳历生日，记得他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的日子，可就是记不住妈妈的生日。直到妈妈过世，她才从爸爸的回忆里，得知她年轻时的故事。原来她和爸爸也是自由恋爱结合的，为了能够嫁给爸爸，她还险些跟外婆决裂。真是难以置信啊，那么迂腐，那么古板的妈妈，也曾有过那样浪漫的往事。怎么就从未听她提起过呢？或许她也曾想打开话匣子吧，可是，天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根本不想听妈妈讲话，每回她坐到身边，她就只想飞快地逃跑。妈妈忌日那天，爸爸特地跑了一趟超市，买了两大包牛轧糖。爸爸说，你妈生前最爱吃糖，但她怕蛀牙，不敢多吃，现在去了那边，总算可以放心吃了……她在那一瞬嚎啕大哭，关于妈妈的一切，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同感，这些年来，专家们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他们不断指责每一对父母，挑出他们育儿的错处，以此来追溯一个不完美的儿童，是如何成为一个不完美儿童的。但很遗憾，这世上从没有完美的父母，不仅如此，也没有完美的孩子。即便父母再怎么耳提面命、事必躬亲，孩子还是会有TA的脾气、TA的个性，TA的劣根，TA的顽固。即便是最好的家庭里，最好的老师教出来的孩子，也可能打破出厂程序，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爸妈没能成为那种理想中的爸妈，我们也没能成为那种理想中的孩子。我坦白，自己并没有在学习上花100分的力气，甚至连80分都没有用到。我总在自习课上睡觉，还抄过班上同学的考卷，即便知道父母挣钱是多么不容易。也有过蛮不讲理的固执和愚蠢自大的幼稚。在求学、择偶、从业的很多事上，都与爸妈爆发过激励的争执，我曾以为他们不可理喻，但时过境迁，竟发现他们所说的，才是对的。我们就像一对“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两相抵抗，两相制衡。在无数次针锋相对后，共同成就了今天这对不完美的彼此——我没有富可敌国的父母，他们也没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女儿。他们固执、古板、时有粗暴，我也并不好到哪儿去。就像朋友口中所追忆的那一对母女。女儿不听劝阻，执意要跟男同学早恋，于是母亲把诉苦的音量，又加大的两倍，这音量如此刺耳，又把女儿往更远的方向推去……聊到结束时，朋友说：“我一直觉得，做他们的女儿，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但时至今日才深刻体会到，成为我的父母，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啊！”谁说不是呢？我总觉得咕咕很淘气，但我小时候，明明比咕咕淘气多了呀。成年人了，早接受自己的平凡了，那么，也宽宥父母的平凡吧。我们都是这世上莽莽撞撞的探索者，摸着石头过河，有时候摸对了，有时候摸错了，磕磕碰碰，并不稀奇。今日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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