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儿子突然说:“妈妈,我不想做男孩子了,我想穿裙子、涂口红、穿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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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从小就爱耳环、耳钉、长筒袜、长筒靴。
经常一个不注意,就偷涂我的口红。粉底他感兴趣,眼影他感兴趣,腮红他也感兴趣,一切女孩子的花枝招展的东西,他都感兴趣。
每次出门逛街,都赖在连衣裙柜台前不肯走,可怜巴巴地哀求我:“妈妈,求你了,给我买一条裙子吧。”
这种时刻哪个父母不头大。
既不能简单粗暴地拒绝他,又不敢无所顾忌地满足他,万一真上瘾了怎么办,天天穿小裙子去学校,小同学们不得嘲笑他?
本以为长大就好了,没想到含含糊糊过了几年,少女心竟然丝毫不减。
早几天,我在网上给我妈挑靴子,他突然凑个头过来:“妈妈,给我也买一双吧,我想要很久了。”
脑瓜子嗡嗡的。这……这……都快上一年级了呀!
回头我跟老梁说了这事,两个人躺在床上瞎掰,他突然蹦出一句:“该不会是同性恋吧?”
我白了他一眼:“乱讲,他可爱跟小女生玩啦。”
随即又暗暗地想,哎,万一生个小孩,真是同性恋可怎么办?
我认识好几个同性恋朋友,听他们讲“出柜”史,最惨烈的一章,一定是直面父母的时候。
这几年风气相对开放,社会整体包容性都提高了,一些朋友甚至敢在朋友圈承认性取向。可唯独面对父母,再前卫再先锋的人,都不免畏畏缩缩、胆颤心惊。
比小时候考了零分更恐惧。
会打会骂的倒还好,最害怕的,是那种如同黑洞般默默吞噬掉所有情绪,全盘接受、全盘妥协,却连背影都一夜衰老的父母。
打骂只会激起反抗,包容和退让才可平静对话。而唯有平静对话,才有机会审视对方心中全部的冰川,以及那一点点凿破融冰的艰难过程。
一位好友的父母,甚至花了近十年时间,才终于接受这个事实。
从最开始的打骂嘶吼,到后来的不相往来,再到近两年的逐渐融冰,妈妈终于在新年的时候跟他说:“带他来家里吃顿饭吧!”
她称呼他为“他”。
“男朋友”三个字,母亲还是无法说出口。
即便她花了十年时间,一寸寸凿掉了隔在母子间的冰川,却仍有这最后一块坚冰,不可融化。
像招待儿子的小同学一样,给他们做饭,为他们铺床,跟隔壁邻居介绍:“这是我儿子的朋友。”
她站到了孩子这边。可那一举一动,每一场赔笑脸,都略略夹杂些苦涩滋味。
朋友说,他从前恨过父母,怪他们是老古董,跟他们爆发过激烈的争吵。
可直到近两年,当一切争吵平息,当父母终于妥协,他才突然意识到,横亘在面前的高山险阻,不仅他在攀登,父母也在攀登,甚至他们为此受过的苦,丝毫不亚于他半分。
十年,一对平凡的保守的倔强的父母,用了十年才走过一条天堑。
一条渐渐靠近儿子、理解儿子的天堑。
没有那么容易。
我是直到自己做了母亲,才知道一切这么不易。
譬如我的孩子,某一天当真带回来一个男朋友,我该怎么办呢?
欢天喜地地庆祝?那不真实,那是网上事不关己的口嗨,不是真实的人性。
倒不是对同性取向有多排斥,而是生为父母啊,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社会的“少数”、“边缘”,去平白承受那么些白眼、挫折、排挤。
可我同样没法苛责他。
我的学识、教养、阅历,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没法对此口出恶言——他已经承受够多来自社会的恶意了,不该再承受来自至亲的恶意。
所以最有可能发生的,就是默默消化这一切。
像没事发生一样,悄无声息修葺那一片震区。
我是成为母亲以后,才知道默默承受、独自消化,是父母们时常经历的一种常态。
碰巧早两天在看《请回答1988》,里面有一幕很是触动。
德善参加修学旅行,原本就很拮据的父母,给了她一台非常贵重的相机。
临行前再三叮嘱,万万、万万、万万不能把相机弄丢,它是这个家屈指可数的贵重物品了。
但可想而知,偏偏就弄丢了。
可怜的小德善,一瞬间吓得面色惨白,游玩的心思都没了,全身心惦记着相机痛哭流涕。
老师给家里打了电话,把情况告诉了妈妈。
德善忐忑极了,她以为自己一定死定了,妈妈一定会骂死自己,可沉默了两秒后,电话里却传来妈妈温柔的声音:“没事的,好好游玩吧!”
就那么两秒,一个妈妈的形象鲜活地跳出来了。
当然生气,当然心痛,全家人穷到住地下室,还丢了一台宝贵的相机,能不气吗。
可是,她是妈妈呀。
那两秒间,妈妈的思绪大概绕着地球飘了几圈。
因为贫穷而导致的抠搜,对女儿的愧疚,对生计的疲惫,一一绕上心头后,她最终的选择,是告诉孩子:“没事的,好好玩吧!”
妈妈不是真的“没事”,妈妈是为孩子选择了“没事”。
我一下想起好多类似的时刻。
咕咕小时候把我的香奈儿小羊皮包,当做过家家的器具,放在地板上用塑料刀砍砍砍、切切切,见我过来,还一脸兴奋地招呼我:“妈妈,陪我一起玩。”
啊,霎时间山崩、地裂、海啸、火山爆发……
可看着孩子稚嫩的脸庞,地震和岩浆又飞快压回了心脏,我笑着跟他说:“这个包包不好切,妈妈给你换一个好切的。”
不然能咋的,跟一个两岁小孩计较,把他胖揍一顿?
可就算揍晕了,他也不可能明白妈妈为什么生气,什么香奈儿啊,在他看来跟普通砧板没啥区别嘛。不能骂,吐血了也不能骂。
又譬如我自己念书时。
因为家庭条件窘迫,父母老早便教育我,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就是考大学,考到大城市去。为此父亲非常严厉,早在四岁以前,就命令我读书写字,一直以来小考大考,无不耳提面命。
偏偏我还是考砸了。初三那年,成绩几乎惨不忍睹。我都不敢想象从家长会上回来的爸爸,会有一场如何的雷霆之怒。
然而神奇的是,爸爸好像突然失聪失忆,面对那张糟糕的成绩单,竟然笑嘻嘻地跟我拉起了家常,决口不提中考二字。
我还以为这是老师的特意叮嘱,直到自己为人父母才恍然大悟,在那段谈笑风生的回家路上,爸爸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他的孩子学习不好,就要经历跟他一样的痛苦命运。可是,他却不能责备她。
他心知肚明她尽力了,更懂得在中考的关键节点,那一顿责骂下去,极大可能超出孩子的心理承受界限,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譬如老梁。
跟我一起之前,他有过一段长达七、八年的恋爱。分手之痛,可想而知。
那两年他相当萎靡,一个人住在脏兮兮的出租屋里,没有热水,没有洗衣机,下水道时常漏水,把房间溢得到处都是,他也懒得叫人来修,垫几个砖头在家里“过独木桥”。
这样颓然,很难不令当妈的焦急。
我嫁过去以后,婆婆有次跟我闲聊,说那两年里,她时常忧心得睡不着,生怕这孩子从此就一蹶不振了。
我把这话转述给老梁,他一脸没心没肝:“啊?还有这事?我妈从没跟我说过啊……”
妈妈当然不会跟他说这些。这是一个妈妈最寻常不过的自觉。
妈妈的伤心,妈妈的失望,妈妈的愤怒,妈妈的恐惧,妈妈的担忧……所有情绪都会经由妈妈的身份一层层过滤,拾掇好、包装好、修缮好,再以冰山一角的形式呈现。
你看到的只是眉头紧蹙,但妈妈心里啊,或许早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
一份早餐、一块面包、一个签名、一张照片、一次不早不晚的接送、一声不轻不重的叮咛,或许要到为人父为人母的一天,才知道这寻常的一切背后,竟凝结着意想不到的艰辛努力。
咕咕最终获得了一双长筒靴。
我亲自在网上给他挑的。稍微折中了一些。
不是他最想要的红红绿绿流苏仙女款,而是一双黑色的略带中性的马丁靴。
谢天谢地,虽然不是“梦中情靴”,但他还是相当喜欢相当满意,一到手就穿在脚上,噼噼啪啪在家里踢起了正步,脸上尽是眉飞色舞。
不知道若干年后,他还记不记得那双想要的流苏长筒靴,会不会因为没有得到它而稍感遗憾,为母亲当时的“折中选择”而惋惜。
或许要到他同样为人父母的那天才能谅解,世上从没有一百分的完美父母,在这场亲子的巨大考题里,妈妈交出的答案并不完美,但那已经是妈妈,绞尽脑汁能想出的最好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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